她今天真的太狼狈了。她应该要好好哭一场的。
言清欲弯下身子,把脸埋在手掌里。呜咽声就从喉腔里胸腔里闷闷地滚出来。雨水混着泪水沿着指缝渗出来流到手腕,再慢慢滑进她的衣袖里小臂上肘窝里。
雨滴打在地面,石凳旁边泥土地里的水分就捂出来,淹到她的鞋沿上,透进她的鞋面里。
奥...
她咬住牙关,面部还在不自觉地颤抖。眼镜早已被雨水斑驳,她一把将它摘掉,捏在手心里。
这眼镜还是陆攸之碰过的,她抓过那个架鼻梁的框子,她扒她眼镜来着。
言清欲抬头,看向这黑蒙蒙的世界。
可她已经失去她了。
☆、第 42 章
陆攸之在失眠的时候会让自己哭一场。在上学的时候她会这么干,因为如果失眠的话,第二天她会很累。人在哭过之后眼皮会涨涨的痛痛的,这会让她有一种很困的感觉。
她靠在车里哭掉了眼泪,觉得自己今晚或许是能睡得着的。
这车里好像还留有言清欲的味道。靠近她身边的时候,会有一股好闻的奶香味,要靠得很近才闻得到。如果她涂上香水的话,就会有一阵淡淡的花果味,可能是西瓜的味道,和茉莉的香味融合在一起。
其实她也就闻过一次,那一次言清欲有喷过香水,就在她喝醉酒的那次。
天上有一片落叶坠下来,因为沾上了雨水的关系,它下来的速度并不慢,直接黏在了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橘黄色的路灯光照过来,它是棕红色的。
陆攸之把眼睛怔怔地钉在那片落叶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口气有一辈子这么长。
其实她是该做好准备的,准备着言清欲会随时离开她。现在时候到了,她就亲手把那片皱着的衣角给扯回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亲手干的。
大概是她错了。
手机铃声在这时候急促地响起来了,她吸吸鼻子去接。在挂掉电话的这一刻她明白,今晚她可以不用再担心睡觉的事情了。
或许是因为车速,雨滴倾斜着擦过窗面,让陆攸之觉得这会儿是风急雨骤的。
陆启华把车开得很快,远光灯笔直地射出去。陆攸之靠在后座歪着头,就看见高速上偶然碰到的几辆车都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她开口问了一句,声音有些嗡嗡的,缠着湿气。
陈慧仪抽了张纸递给她。她肯定以为她是因为这件事情痛哭流涕的。
“攸之啊,不是爸爸妈妈故意要瞒着你。你奶奶检查出来那会儿你还躺在医院里,我们怕你经受不住。”
“其实本来情况还不差,是要准备做手术的,但后来评估了一下还是不行。”
“前段时间人也还好,一直是你爸爸和你伯伯在轮流照顾。我们想着等你状态好一点了就告诉你。这两天本来就准备告诉你的。”
“谁知道可能是这些日子下了这么多的雨,气温也低下去,人就突然扛不住了。”
“刚刚你伯伯打电话过来,说是突然回光返照了,要不行了。”
“你的事情我们也没敢告诉你奶奶,也怕她受不住。”
陆攸之“奥”了一声,把头靠在座椅上,眯起眼睛。她的肩膀垮在下面,也睡不着。
下了高速是十一点多,细密的雨丝罩住整座陌生的小县城。车轮从市区的水泥路面滚到郊区的柏油路面上,车头拐进一座窄窄的石桥里。幽白的灯光笼开这个小小的村庄。
桥的对面有两个男人举着伞前来迎接。一个是陆启元,该称呼“伯伯”,一个是陆平之,该称呼“平之哥哥”。
陆攸之上前叫了声“伯伯,平之哥哥”。
陈慧仪说她从小就爱黏着陆平之,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他“平之哥哥,平之哥哥”。
陆平之用大半的伞面把陆攸之包住,一手揽过她的肩,说道:“我们过去吧”。
陆平之在中途拿出一个口罩给她戴上,说里面的味道可能不太好,要忍忍。最后他停在一间泥土筑的老屋门口,把伞收好,就带着陆攸之往里面走。
屋子分为两间,外面这间是土筑的,里面这间是木制的。
奶奶是躺在里屋。
陆平之拍拍她的背,说:“过去吧。”
陆攸之就转回头去看看他们。爸爸,妈妈,伯伯,哥哥...都在点头示意她过去。
那一刻她好像有一种回到了十来年前的感觉。小时候如果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被陌生的人带走,她就要回头去看看这片熟悉的景色和这些熟悉的人。
但现在的事实不是这样的。
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床沿停下。俯下身去看着那个老人,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有些消瘦粗糙,她只敢轻轻握住。
老人的脸色几乎苍白,她微眯着眼睛半开,陆攸之就木木地朝她点点头。被窝里有点鼓动,露出一只红色信封,刚好就露出一只角。陆攸之又回头朝她爸爸看,爸爸向她点点头,她把那只信封抽出来,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那只信封滑滑的温温的,她给它折了两折。
后来她才发现她没叫过一声“奶奶”,可老人是听不懂普通话的,她当然也不会说本地方言了,所以叫和不叫有什么两样呢?
她终于闻到这屋子里有一股酸酸的腐.败气味,混着一股木头在水里泡久了之后的潮湿霉味。它们从口罩里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
木窗半开着,很低。可以感觉到碎碎的水珠溅到她的脖颈上,冰凉冰凉的。
窗外是细雨如丝,屋内是一灯如豆。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完成了在世的送别者该完成的所有程序,现在只在静静等待这个生命的流逝。
大家在细细碎碎地聊天。爸爸和伯伯在谈葬礼的细节,该请哪个厨师做豆腐饭,该请哪些道士做法事...妈妈和伯母在聊奶奶的寿衣,到时候该给她戴上些什么首饰...
最后这个生命在这些细碎的声音里烟消云散。凌晨五点多的时候,伯伯站起身去床沿看了看,说了句“没气儿了,鼻子倒还是热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黑白无常的话,那么大家现在就已经见过面了。
只是活着的人还依旧要忙碌。
陆攸之也站起身,事实上她屁.股都快要坐麻了。天还没亮,她就站在窗沿去看看外面,她的手就揿在木头沿上,恍惚间她觉得这块木头都要被她给揿出了水来。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钟头里,她见证了自己爱情的流逝,也见证了别人生命的流走。
冷风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进来,那一沓摊在桌上的纸钱就被吹得哗哗作响。陆攸之拿了个杯子去垫住它。
但是外面是很安静的,只有一盏路灯在幽幽地发着光。
外面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
九点多的时候,天已经全亮,雨也停了。陆家的顶梁柱们开始外出办事情,联系厨师道士,租赁桌椅,同邻居家里借个场子。陆家的媳妇们留在老屋里给奶奶擦拭身体,换上寿衣。
这大概是南方办丧事的规矩。遗体换上寿衣后在长子家里摆上一天,然后拿去火化,骨灰装进棺材后由道士们做一晚上的法事,家人陪同醒夜。最后第二天出殡,吃上一餐热热闹闹的豆腐饭。
陆攸之没什么事情做,就站在老屋门外踟蹰,路面还是湿哒哒的,有一些泥沙石子黏在鞋底,她在台阶上蹭一下刮一下,再把那些小石头一颗一颗给踢掉。
白予给她打电话了,一开口就是:“啊,老陆!歌神年末在苏州开演唱会!我想邀请秦老师去看!”
陆攸之“奥”了一声。
“你说她会不会答应?”
“不知道。”
“在28,29,30号这三天,你说我选哪天啊?”
“哎呀票都开抢好久了,会不会买不到好位置了啊?”
“......”
“老陆你怎么蔫蔫的?老陆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老家,”陆攸之顿了顿,“我奶奶去世了。”
“啊?...你奶奶去世了?怎么这么突然啊?都没听你提过什么啊...意外?”
“不是,我爸妈之前瞒着我,没让我知道而已。”
“奥...那,那你也别太难过了。我也不好安慰什么,总不能说一句老土的节哀顺变吧?”
“没事,”陆攸之在这一刻突然也生出了极大的悯怀,有些东西如果她得不到,那么别人得到了,也总归是好的,“你好好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