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精英陆小姐毕业于平江大学法律系,平江省一等一的学府,国家一流的985。据说在学校里是个学霸,工作上是个御姐,自从转正后在法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反正据说。
温暖捏着这位陆小姐的身份证看了几眼,没有丝毫无缝衔接上这种高配人生的喜悦,倒是平添了几分疏离感和挫败感。珠玉在前,显得她此刻多么的无能和堕落。
也不是没想过再死一次,这种一了百了的揪心感在刚来到这个陌生地方的那几天特别强烈,只可惜那些日子她动弹不得,更别提陆启华和陈慧仪两个人还要日夜轮流照看。
三个多月过去了,她到现在也没死成。
她从刚开始的日夜卧床到如今勉强能下地,从那时候的全身剧痛直到今天逐渐恢复正常,在近100天的时间里,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中的那种叫做“躺着”的滋味。
大家都说,躺着真舒服。
可躺着也是分概念的。
现在医院里最不缺少的就是那种下了病危通知书然后躺着连上心电监护仪默默死去的,或者躺病床上一筹莫展地跟病魔斗争上几个月最后形销骨立精疲力竭死去的。如此对比,还不知道前者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幸运。
她慢慢地从想死不能死的孤独愤恨,到现在纠结着死不死的羞耻无奈。
所以说人其实不怕死,是怕死这个过程。人也不怕死前那一秒,就怕死前那一个月。
人其实最怕活着。因为越活着,就越想活着。
说到底她还是亏了一点,这位陆小姐出生于94年9月1日,比她还大了四岁。人生中最宝贵的四年青春变成了魂穿过来的时间代价,像一根恶毒的鞭子,她被一把赶进一个陌生的躯体里,顺便还要被踹上一脚,直接一个踉跄从青葱校园跌进庞杂社会里去。
温暖现在每天对着电视或者天花板发呆,连手机都失去了兴趣。她的单人病房里每天都会开着一截窗缝,鼓进来初夏微热微燥的风。微风拂面,她会转头往外看一眼,湛绿的树叶互相摩挲,摩擦出一股青草汁的气味。
这股味道盘桓在她的病房里,冲淡掉一点消毒水的味道,此消彼长,相互周旋。最后这场战役在陈慧仪拎着保温盒进来的空档宣告结束,开门时通道里的味道卷土重来,彻底将这股青草味碾压得寸骨不留。
陈慧仪连每天拎进来的保温盒都是不一样的,红色的白色的银色的,但日子久了里面的东西还是大同小异。今天送来的是鸡汤,里面加了支高丽参。
温暖这些日子把大大小小的补品都给吃了个遍,国内的国外的,市场上高价售卖的或者哪片山头旮沓里挖出来的,味道不尽相同,但效果倒也没多少两样。
陆启华陈慧仪两夫妇倒是和睦得很,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每次进来都要互相关心几句,顺便“争执”一下今晚谁陪床。
这跟她自己的家还是有两样的。
手机微博里依然会有某位大大的消息提示,今天她更博说:“难道我们家傅尘筠小姐姐不可爱嘛~”
傅尘筠是轻语新文的女主,不过温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文了,她瞥了一眼,还是没有去看文的欲望。
她想起来轻语倒是也在津州。但几秒后又想想,这又关她什么事。
现在的年轻人常说一句话:我又不相信爱情了。但这也大多是句玩笑话,即便是那些带点酸味的例如“脱贫比脱单更重要”这样的话,也依旧掩盖不住绝大多数的年轻人们那颗蠢蠢欲动的想谈恋爱的心。
相不相信爱情跟谈不谈恋爱没有关系。
至于相不相信,温暖心里也没有谱。
一路走来,她觉得平常人的家庭不说和睦,那也该是和平的。但她家就不一样了,自打记事起,家里的吵架打闹就没停过。从经济拮据时因为钱的斤斤计较,到状况好转后因为生活习惯和责任分工的互相扯皮,她从六七岁到二十岁,一个观众都累了,俩当事人还精力无限誓死不休。
她在小的时候特别羡慕那些在和美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羡慕她们的乐观热情阳光,羡慕她们的父母礼貌又谦逊,大概也就像陆启华和陈慧仪那样吧。反倒是在长大了习惯了麻木了之后,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就好像是那些年随意掉下的几颗眼泪,滴在纸上用手一拂就失去踪影了,但纸面上的凹陷和僵硬终究还是在的。
小时候她还会想,她的父母究竟有没有过爱情啊?但长大了也就懒得去探究这个毫无意义的答案了。
赫尔曼·黑塞说过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那一定是因为你。
她不知道在如今这个荒唐的人生里她还会不会碰上所谓的那个“你”。
那么轻语算不算?她也不知道。
陈慧仪拍拍她的肩,说汤都要冷掉了,还不喝。
温暖垂着头把汤喝完。其实也没有冷,刚好就是温的。
温暖开始发呆的时候陈慧仪坐在旁边就会劝劝她,要不多玩玩手机。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作为父母的会劝自己孩子多玩手机。
其实她从前一直用的手机是黑色的,每次解锁的时候按一下home键。后来陆启华买了个白色的新款给她,不用指纹用Face ID,她到现在都习惯性先去按一下屏幕,发现不行才把手机举起来对着脸。反光的屏幕有时候映出她如今的脸,她到现在倒有些木然了。
有时候她拿着手机看看,觉得不过也就是一个普通物件。但这个物件身上承载的高科技偶尔会来提醒她,她此刻拥有全新的身份。
大概身体是有记忆的,记性太好就变成了人的烦恼。如果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忘掉,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么人会不会开心一点?
单看坐在旁边的陈慧仪,穿着内敛低调,剪着一头普通的短发,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钱人家太太。她弯着腰对着个垃圾桶削苹果,一圈圈苹果皮毫不间断地开始生长起来,有时候因为手里的动作,还要一坠一坠的。
温暖就盯着那些果皮发发呆。
下午的时候有十来个人过来看她,说是她的同事,病房里一下子就塞满了鲜花和果篮。温暖谁也不认识,只能木乎乎地朝她们点点头,尴尬应付几句。倒是他们像是熟知了所有情况似的,还一个个轮番做起自我介绍。
尴尬之情少了那么一点点。但其实也没什么印象。
温暖在他们走了后什么感觉也没有。可如果真要勉为其难地称斤论量,倒也算有。
在一圈人走了之后有个女生后来又回来过,坐在病床前促膝谈心,说咱俩以前可是拥有坚实革命友谊的。她叫白予,主要还是人长得好看。
另一个稍有印象的叫做言清欲。不算高但也不矮,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架着副眼镜。大家自我介绍,总归带点玩笑敷衍,她倒是一本正经的,态度倒和小学生有的一拼,像是有一瓶子的话似的。
“学姐你好,我叫言清欲,言语的言,清心寡欲的清欲。”
“学姐我是14级的,我小你两级。”
“学姐,你还在学生会的时候我是编辑部的干事...”
言清欲的声音糯里糯气的,可好像是瓶口太小,怎么倒也倒不出来,她讲着讲着又给憋回去了,看着大家一起杵着的样子像是很不好意思,最后两根手指在那儿绞啊绞的。
她的一长段话也只得到了温暖的一个“哦”字作为回复。她也不恼,嘴角微微有点扬起,在那儿淡淡地笑,脸颊稍微有点粉红粉红的。
室内白光有点足,言清欲的镜片反着光,温暖一时间有点看不清她的眼睛。印象里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说不出那股可爱的劲儿,倒是像背后放着的某只沉默的玩偶娃娃,软绵绵暖呼呼的。
不知道是谁送的。
那浩浩荡荡的十来个人是由陈慧仪送走的,回来的时候她看见满屋子的鲜花果篮一时间脸上倒还有点百味杂陈的意味,有点高兴,有点感慨,又有很多的忧伤。诸多思绪闷在肚里百转千回后,作为母亲她转头向温暖问了一句,脸上挂着点笑:“攸之,要不要吃点西瓜?”
温暖摇摇头,不想吃。
陈慧仪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有时也会发愣,中年人的呆愣看上去和二十岁的小年轻倒也没多少两样,只是他们的眼皮有点下垂,眉间的纹路更深一点,眼球更浑浊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