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10)

母亲回头,红肿的眼睛里盛满泪水,声音嘶哑地对他说:“江铭……你爸爸走了。”

他如梦初醒,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往后退,然后在母亲惊愕的目光中,转身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停下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地上,脸紧贴着水泥地面,膝盖和手掌传来一阵阵刺痛,脸上有咸涩的液体在滚动。

他没有爬起来,也没有去看被擦伤的地方,而是把身体蜷缩起来,用书包盖住脸,默默哭泣。

他并不意外父亲的离世。父亲的病十分严重,从医生建议父亲出院回家的时候开始,江铭就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尽管如此,他却不相信这件事真地会发生,潜意识里觉得,父亲和母亲一样,是他生命中天经地义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一定都会陪着他,不会抛弃他,更不会消失。

他想到刚才亲眼见到的那个画面和母亲含泪对他说的那句话,痛苦地意识到,这件事真地发生了,并且无法挽回,不可逆转,往后他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父亲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铭都没能接受现实,尽管在父亲的葬礼上,他表现得十分镇定,看不出一丝悲伤,大家为他父亲感到惋惜之余,都觉得他很坚强,是个男子汉。但他心里清楚,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坚强,他也不想做什么男子汉,只想一辈子做父亲的儿子,跟父亲相互陪伴。

拿到父亲骨灰的那一刻,江铭的心里便出现了一个缺口,随后的日子里,这个缺口不断扩大,如黑洞一般,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他所有的快乐和希望。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明白了,失去自己爱的人意味着什么。

江铭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收敛思绪,把视线移向大门紧闭的手术室,想着躺在里面的那个坚强善良的女孩子,想着她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爱和付出,想着她差一点儿也跟他父亲一样离开自己……某种熟悉的恐慌感骤然袭来,让他有近似窒息的感觉。

视野不知不觉变得模糊,他知道自己哭了,可他没有理会,任凭泪水往外流淌。

他不知道他会流泪是因为想念父亲,还是因为担心受伤的白晴。他想,原因并不重要,因为父亲和白晴都是他爱的人,是他不愿意失去的人。

他用袖口抹去眼泪,站起来,走到手术室大门旁边,想尽可能地离白晴近一点儿。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手术室的门打开,曾医生摘掉口罩走出来,轻声对江铭说:“剪刀已经拔*出来了,我们给她做了清创和缝合,待会儿会送去病房。她现在还处于麻醉状态,今晚就让她好好睡一觉,不出意外的话,她明天早上会醒。别太担心。”

江铭如释重负:“谢谢。”

随后,白晴被护士推出手术室,江铭迎上去,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无光,嘴唇失去往日的粉红,尖尖的下巴上隐约沾着一点血渍,不禁又是一阵心疼。

进了病房,安置好白晴,已经接近十二点钟了,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离开以后,江铭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熟睡中的白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归原处。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注意到她的嘴唇有点儿干燥起皮,于是去护士站要了几根棉签,接了一杯水回来,先用浸水的棉签沾湿她的嘴唇,再去擦她下巴上的血渍,怕弄醒她,他的动作放得十分轻微。

做完了这些事,他起身扔掉棉签和一次性纸杯,正准备出去再接一杯水,手机铃声冷不丁响起。他连忙捂住手机离开病房,走到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接听。

是何亚君打来的电话:“江铭,你去找过白晴吗?我打她电话,她一直没接。”语气不像之前那样严厉,但满含焦急。

江铭沉吟一下,说:“白晴受伤了,现在在医院,不过已经没事了。”

何亚君惊叫一声:“受伤?怎么回事?”

江铭回忆一下白晴做CT检查前,送她来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住她楼上的一个小姑娘晚上企图自杀,白晴看到以后,上去劝她。那个女孩子情绪不太稳定,被人从窗户上拖回来时,手上握着剪刀,白晴当时就在她身后,不小心被刺中了锁骨。”

何亚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没作声。江铭知道他同样关心白晴,只得放下两人先前闹的那点儿不愉快:“你别担心,医生给她做了手术,很顺利,没什么大问题。她睡着了,等明天她醒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

“你好好照顾她,我马上订机票回去。”何亚君冷冰冰地交代完,挂了电话。

江铭收起手机,对着夜色默然站立许久,直到脸被凉风吹得发僵,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返回病房。

这一晚,他一直坐在病床边守着白晴,只在天快亮的时候,闭上眼睛稍微打了个盹儿。

他似醒非醒,陷入某个朦胧的梦境之中,天空和大地没有界限地融合在一起,举目四望,视野内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他无知无觉地站着,如迷路一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脚试探性地往前迈出一步,却没能如愿踩到坚实的土地,而是一脚踏空,整个人极速往下坠落,低头看去,原本白茫茫的大地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这个梦不是今天才第一次出现,在父亲年去世的头两年内,江铭时常在这个梦中因为无止境的坠落而尖叫哭喊,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他从没告诉过母亲这个困扰纠缠了他无数夜晚的噩梦。父亲从查出病情到缠绵病榻,再到离世,前后不到一年时间,母亲在这一年里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和现实压力,他知道,她的悲痛不会比他少,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甚至更多。他失去了一位至亲,而母亲失去的不仅仅是至亲,还有亲密的爱人。

江铭当时虽然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初中生,心智还不成熟,却知道对着同样痛苦的母亲诉说被噩梦缠身的恐惧感,除了会加深家里的阴郁气氛,没别的意义。

这个梦反复造访他的夜晚,他曾经安慰过自己,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可是每一次,他都会在坠落的时候尖叫,接着在恐惧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睡。

然而今天,再次身处这个曾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的梦境,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仿佛能预感到在深渊的最底层等待着他的,不是无法摆脱的黑暗,而是通往光明的大门。他最亲最爱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他舒展眉目,任凭身体往下坠落。忽然,他的手被什么东西触碰到,温暖的感觉立时席卷了他的全身,黑暗在倏忽之间四散开去。下一秒,他感知到阳光的抚触,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看一眼病床,只见白晴已经醒了,面孔扭曲着,手胡乱地在床单上滑动,正努力想挪动自己的身体。他这才意识到,他在梦中感觉到的温暖不是幻觉,而是来自于她的手指。

他站起来,握住她不安分的左手,阻止她扭动身体,轻声说:“别动。”

她有些迷茫地看了他几秒钟,眼神猛地一暗,嗓音嘶哑地问:“我还活着对不对?”

他的眼睛再度有了湿润的感觉:“傻姑娘,你当然活着,什么事都没有。”

他出去叫医生进来给她做了检查,得知她只需要在医院住三四天,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不禁松了口气。

医生走后,江铭把病床摇起来一点,问白晴饿不饿,她却没有回答,紧闭着眼睛,不知道是身体虚弱没有力气开口,还是单纯地不愿意理他。

他摸摸她的头:“晴晴,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帮助别人没有错,但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她的眼皮颤了颤,却没有睁开,一副拒绝交谈的姿态。

他知道,她这是伤心了。如果昨晚他没有让思婷进门,或者他早点儿请思婷离开,那么她就不会误会,更不会受伤。她有充分的理由不原谅他。

“这把剪刀刺入的位置若是再偏一点儿,刺进右颈总动脉,造成大出血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严重的话,说不定会造成当场死亡。”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江铭闭一下眼睛,再开口,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幸好没有伤及大动脉,否则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我简直不敢想,那把剪刀要是稍微偏一点点,你会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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