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袤云这次决定来加拿大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去揣测别人的心是无用的,人仅仅掌握着自己的心,仅此而已。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去。医生说。
医生。她对医生微笑。
好吧,如果你执意。那药要带好。医生。
好的。她说。
这些东西你都在吃?医生问。
是啊。她说。
你——我和你也很熟了,咱们直说吧,你知道你这样吃意味着什么的。医生无奈道。
我知道。她说。我愿意。
她……是你什么人吗?医生问。不好意思,我——
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了。她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汪袤云愉快地享受着别人爱她的滋味。而且变得非常好说话,好说话到了即便对方很不好意思、心有戚戚地说爱上别人、准备要走、或者我可以爱上别人但是我也想和你就此断掉她也不以为意,统统应允。这些一开始爱慕她面容和能力、渐渐又爱上她幽默的人因为这怪异的作为而迟疑,继而如中了魔咒一般离不开她。感情中人总是贱,死心塌地的不要,若即若离的上赶着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就倍加珍惜。
这样的作为一点都不好,汪袤云很清楚,她在这些性格各异风格不同的女性身上寻找的只是被人爱慕的感觉,自己像个浪荡子一样。可说起来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浪子,因为她甚至没有主动去偷人家的心——她不要,她不愿意要,她不想要。
换言之,她甚至不愿意爱她们,一点都不愿意。
或许这是更糟糕的行为,或许又是稍微好一点的行为。她想。爱情啊,只是一部分的人生,也可以有很多形式。若我其实不可能再爱别人,而别人却偏想爱我,何乐而不为?只要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只要我可以做到最滥情的无情。
汪袤云是最好的情人,她要她们这样说,她要她们都快乐,她自己也快乐,哪怕其实无关。有的人以为和她喝酒,应酬之后再拉去续摊,总可以把公事扯成私事,总可以在她失去大部分理智的时候将她捕猎。她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汪袤云在酒桌上说不挑剔,什么都可以,并不是豪爽,而是因为她总觉得所有的酒都像水,没有味道。
她只是在等对方以为两个人都差不多了,提出要求而已。
自我满足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被人喜欢这回事。
直到2012年11月的某天,某个晚上,某个不得不去的晚宴,以争取IPO顺利为目的,汪袤云目的性极强地完成了任务,正想走,面前穿越人群走来的是曹明子。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汪袤云先下手为强,然后准备说“但我还有点事”然后就跑。
“你太忙了,忘记这是张亚滨办的了?”曹明子两眼含笑,“人家也是我们的合伙人啊。”
汪袤云一听“我们”就起了鸡皮疙瘩,“是啊。我忘记了。”她想移开视线,因为面前的曹明子更加成熟美丽,头发剪了干练简洁的BOBO头,一袭黑衣配黄金,低调沉稳,钻石耳坠闪闪发光,眼线很重,显得她很优雅。
她从来都这样美,岁月留下的都是美好的痕迹,汪袤云想。
不时有人走过,和曹明子打招呼,汪袤云觉得不大好,毕竟她们的事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可她干嘛要在意?但她就是在意。如果你,如果我,如果我可以——
“电话号码换了吗?”于是她问。
“换了,这个。”曹明子掏出了名片,汪袤云看也不看地收下。
“好。那我先走了,改天再联系。”
“好,你多保重,袤云。”
她快步离开,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曹明子在背后望着她。
世界怎么会末日?
世界不如就末日。
世界不可以末日。
☆、七
春天,汪袤云去纽交所敲钟的时候,曹明子给她发来两个字的微信消息,“恭喜”。她回复的也是两个字,“谢谢”。那段日子,这是她们沟通的最主要形式和内容。你发生了什么好事,我从何处知道了,我会告诉你我很高兴;当然别的我也知道了,我只是不能说。我也不愿意说。我想我只能与你的快乐有关,与你的不快乐有关的话,我就越界了,不是吗?
汪袤云是这样想的。当她发现曹明子也是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的滋味又复杂起来。
奇妙的是,从重逢一直到2013年的金秋十月,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见面。忙,当然。或者也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在“从中作梗”。汪袤云一开始有意躲避曹明子可能在的场合,后来发现无论她想不想好像都遇不到,因为本质上这是两家交集不大的公司。成功上市之后,整个公司内部弥漫着一种沉醉的兴奋过后的倦怠氛围。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用着急,大家都发了财,大家都不再是之前的大家了,甚至有人开始出去吹嘘了。吹嘘的内容包括我们公司多牛逼,我们团队多牛逼。听吹嘘的人不时提到在上市之前的几次融资中汪袤云的作用,吹嘘的人立刻说,是啊,汪总牛逼!
人家听完,没多久就在私人场合逮住了汪袤云——尤其是在她和别的什么人出去约会的时候——问她有没有想过功成名就之后自己出来干。汪袤云一手被一个女人拉在手里,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半醉不醉。
“嗯——要说我没考虑过也没人信。来对我说这话的人特别多,你有什么新鲜说辞吗?”她问。事实如此。于是面前西装革履、五官粗犷的男子道,我的说辞很简单,自己当老板,自己做创始人,自己越来越好,直到没有人能限制自己。
汪袤云有意刁难,道:“我现在也可以啊。”
“你现在能说什么东西‘你要’,你还不能说什么东西‘你不要’。能拒绝才是最终的胜利。”
那人走后,她继续和身边的女子约会,喝酒。同样成熟优雅的女子问她,“想去吗?”
“想想。”她说。
“人都想挣脱束缚,”身边女子一边靠近她耳朵一边说,“但束缚就像衣服,要一件一件来。人其实没多少选择,有的人努力做出好的选择,有的人努力扩大选择的范围。你多好啊,怎么做都可以。趁这时候尽情地去选吧。”
说完,女子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后像只小猫一样蹭她的脸颊。
她点头,笑了。转过头去享受耳鬓厮磨。
后来那个女人成为她最后一任女友,来说这话的人成为她创业的伙伴。现在想想,能拒绝的确是胜利,束缚的确像衣服,但有的时候,人就是会为了什么东西,不但不拒绝,还把衣服穿回去。
她穿着这件衣服走了太长的路,一路风尘仆仆,如今已经是衣衫褴褛,叫人家以为这不是衣服,这是她的皮肤,是她的一部分。
飞机快要到了,好像已经能够看到一点北美大陆的边缘。她把自己支撑坐直,把已经退烧的脑门放在舷窗玻璃上。发烫的脑门和发凉的手,只有曹明子这样做过,她只在曹明子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流露自己的怀疑,流露自己的不确定。
那曹明子可怜过她吗?有吗?没有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她不要曹明子可怜她。既不是不想要,也不是怕自己心碎——它早就碎了——我只是怕你不开心。
你看。我啊,我。
2013年底的一场晚宴,她终于还是重逢曹明子。当时,她跳槽了,开始创业,也和新的女友搬到一起,开始同居,换车换房开始建造自己的新生活。曹明子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礼服,长发挽起高耸头顶,优雅端庄,不喧宾夺主也不默默无闻更不至于裸露太多,恰到好处,汪袤云见了心里竟然有些触动。两人开始便发现了对方,但碍于各有任务,直到晚宴最后,两人才在不引人注目角落坐下。
“一年了。”曹明子道,“怎么样?”
“挺好的。我猜你都知道。”汪袤云把手里的香槟杯递给曹明子一个,双腿交叠——似乎更加轻易,再看看靴子都显得空了,居然瘦了。
“我只知道你跳槽了,还不再单身了,都是客观事实。”说完这话的曹明子笑了,听到这话汪袤云都笑了,不常见也不是笑的笑。成年人的笑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不如哭纯粹。
“是啊,都是客观事实。客观事实比较扎实。你呢,你怎么样?”汪袤云微微偏过头来,望着曹明子,“我听说老吴最近扩充了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