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闺名会被传得人尽皆知,是因为她出生之时,乃母难产数日,忽梦见有仙人入怀,登时有祥云满室、霞光笼罩半天,沈夫人就此分娩,生得粉雕玉琢一般的一位千金。
传言沈十娘从降生之后,所处屋中就常有红云缭绕,到周岁之后才渐渐消歇。
沈家因此为她取名“留仙”,芳名天下传闻。
而顾瑟知道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梦仙而生的传闻,而是她文采风流、风姿出众,直以女儿之身跟随其祖父、叔伯出席名士雅集,也曾有诗文传到顾瑟手中。
在太后万寿、太子选妃的当口,沈十娘的生母、沈六夫人陆氏亲自携女上京,来探望游宦京都、夫妻分离多年的丈夫……
顾瑟想起那满纸俊逸文才、出挑风流的笔墨,一时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
没有过几天,顾瑟就在宝珠楼遇见了沈留仙。
宝珠楼是帝都颇有名气的首饰商户,背后的东主是南溟叶氏,因此规模经营些南地特色的珠玉。
顾瑟虽然几年不在京,但云弗是楼中的常客、贵宾,消息灵通的女掌柜十分热情地迎了她到三楼,上了香茶,殷勤地问她:“娘子可有什么想看的?或是随意地看一看,我们这里新到了整匣菩提子尺寸的子母南珠……大株的异色珊瑚,有一丈高矮,放在屋子里,十分的照眼……陈先生的贝雕插屏,用的是没有生过珠的老蚌,磨了大半年的工夫,也只做出一副成品……”
顾瑟其实没有什么想要,是被钟老夫人看着惫懒,特地支了出来花钱的,她支着颐,随意地道:“既然南珠是新到的,不如就拿来看看。”
那女掌柜果然就到后头去,隔了一会功夫,带着几个侍女,端了两封盒子出来,在顾瑟面前启开了封条。
“莺歌海最上等的珠,一颗一颗保证都是一样的大小,和平常的菩提子一样的尺寸,单拿出来做头面也使得,做手串、做珠帘,都十分的好看。”女掌柜把盛满真珠的匣子摆在顾瑟面前,又打开另一只盒子,露出里面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珠子来,道:“这就是母珠了,子母珠在您这样的门第里也不算新鲜,咱们这一副不过是比旁的大些罢了!”
说罢抿嘴笑了起来。
顾瑟也微微一笑。
她手指在装了子珠的匣子里轻轻拨弄。女掌柜并不敢在她面前打马虎眼,这一匣果然都是上好的南珠,被光薄薄一照,就生出云霓般的旖旎光晕。
相比之下,反而是那颗母珠,显得十分低调、素净,细白的珠面,半点不出风头。
但当斟茶的丫鬟走动过来,遮住了照进匣子里的光线的时候,母珠周身就泛起了蒙蒙的、柔和的微晕。
顾瑟大感兴趣。
她问道:“我听说莺歌海的南珠,都是十六、七岁的在室少女,在子时后、午时前下水去亲自采摘上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52章
※
顾瑟笑盈盈地看着宝珠楼的女掌柜。
女掌柜却斟酌了片刻, 才道:“寻常的南珠, 是不要这样复杂的。只有最好的珠田, 才会配备未出阁的少女,您手上的这一匣,也正是如此。”
顾瑟就微微点了点头。
她身后的闻藤面上已稍稍露出些不忍之色。
那女掌柜一眼就看见了。
她笑道:“四娘子宅心仁厚,身边的人也都有一副菩萨心肠!”
她手指搭在沉黑色的铁梨木匣子边缘, 再开口时声音略有些低沉,道:“莺歌海一年四季的风都是腥的,田里随意地一耕,都能犁出盐粒来……生在那里的人,就是想要耕种,也种不活粮食、养不活自己。”
“那里只有海,只有盐。”
“那里的人, 也世世代代地,都以下海为生。”
“没有莺歌海的时候, 他们就吃鱼、吃盐,守着在中原贵逾千金的真珠和盐巴,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过一辈子。”
“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求着把女儿送到莺歌海去采珠。”
“因为这些珠子都是进给贵人的,因此采珠的女孩儿,只要能活下来, 都被养的十分用心……”
顾瑟却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颇有些凉意,让女掌柜说到一半的话竟然一时难以为继。
就听到身后有个微微含笑的声音道:“说得好,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兼济苍生。”
女掌柜有些仓促地站起了身, 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鹅黄色霜华绸褙子的少女站在那里,笑吟吟地对着这边说话。
那少女身上的衣裳并不十分簇新,但穿在她身上,就有种十足妥帖、尊重的模样,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些亦古雅、亦温存的矛盾气质。
她鹅蛋脸儿,柳眉凤眼,骨肉匀停,腰肢笔直,与顾瑟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倒有种相映生辉的味道。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对那女掌柜道:“罢了,这原不与你相干,言多必失,你竟不必多思了。”
女掌柜面上露出感激之色,深深地屈了屈膝。
顾瑟点了点桌上的两只匣子,又向那后来的鹅黄衫子少女道:“旁的不论,这副南珠却果然是极品,阁下可要买下?”
她说话的时候,连在旁边走动的楼中使女都停下了脚步,一时之间整个三楼都静寂了下来,仿佛空气中有什么无形的气场,在悄无声息地彼此相抗衡似的。
那少女却微微一笑,道:“虽然是好珠,但君子不夺人所好,便不与娘子相争了。”
顾瑟洒然一笑。
她站起了身来,众人这才看清两个人连身量也在仿佛之间,只是一个杏眼长眉,萧疏明丽,一个形容端净、仪态风流。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忽然齐齐露出一个笑容来。
顾瑟柔声道:“沈先生,久仰大名!”
她用了“先生”这样一个词,让众人都有些微的惊愕。
只有那少女所带来的侍女骄傲地挺了挺身子。
女子能被人尊称为“先生”,非在士林中有盛名不可。
那鹅黄衫子的少女注视着顾瑟,也柔声道:“顾长忆,留仙也慕卿许久了。”
——长忆,就是顾瑟笔墨流传在外时,所托的雅号。
原来她就是沈留仙。
她芳名远播,但帝都真正见过她的人却尚在少数,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偷偷地投了过来。
顾瑟含笑道:“蜗角虚名,当不得真。”
沈留仙道:“彼此彼此。”
她笑容柔和,没有拒人于千里的味道,反而十分的亲善。
顾瑟就看向那站在一旁的女掌柜,道:“这副珠子,记在我账上。我想在这里稍作休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她是带着笑意说的,但神态果决不容置疑。
那女掌柜也十分的识趣,给桌上重新上过了茶,很快就带着服侍的丫鬟都退了下去。
沈留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宝珠楼的茶也是南地名品,香气轻薄,水雾袅袅。
顾瑟微微低下头,吹着水面浮起的叶芽。
沈留仙声音舒缓而温柔,道:“我很抱歉,那天曾在芙蓉园与卿对面,却未曾相识。”
顾瑟道:“知道是沈先生,我也十分惊讶。”
十分的坦率。
沈留仙微微出了一回神,道:“不怕卿笑留仙。那日留仙本来想问问卿,与李将军可是相识……实在是冒昧,竟使我胆怯了。”
虽然在听到少女说“君子不夺人所好”的时候,顾瑟就知道世人对沈留仙其人的胸怀和抱负多有误解,但从她口中听到“李将军”的时候,顾瑟还是微微有些惊讶。
她想过许多人、许多事、许多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是李炎。
寒门出身,作为东宫亲卫、归骑右卫将军,除了太子嫡系这个身份之外,一无所有的李炎。
她道:“沈先生,你是河洛沈氏的嫡女。”
沈留仙不意会听到她说这样的话。
她是天下第一世族河洛沈氏的嫡女。
本朝以来,皇族与世族于无声间生死落局。朝廷广推恩令,大族庶枝主动或被动地与主枝剥离,朝廷以科举取士,满朝文武,俱是天子门生,士族在学子中的声望、影响,都在不可挽回地逐渐衰落着。
沈家是世族之首,利益相关,最是敏感不过,也因此,家族才从小造势,对她寄予厚望。
但这样的事如静水流深,世人大多只在蒙昧中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