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我侄儿,断我传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顿在地上的余红眉还大瞪着眼睛,没有完全咽气,越惊吾另牵了一匹马上前,夙延川接过缰绳,吩咐道:“其他几条路都搜一遍,查干净了,送到老二屋里去。”
一面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大雨里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
一步之外,就是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没什么遮挡的山洞里。顾瑟在门口一侧石壁前驻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人写下的诗又读了一遍,微微地叹了口气。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石壁上是一首《浣溪沙》,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词句,大约是英宗辛卯之变里,被南逃车驾所裹挟的人途经此地所作。那诗词句婉约,像是女子手笔,但字却写得墨迹纵横,流露出女子中少见的英气。
闻藤道:“姑娘,快往里站站罢,那里都是雨。”
顾瑟向内走了几步,回到风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拧了拧,湿透的布料哗啦啦的流出一汪水来,和外面的雨声呼应着,提醒着她此时的处境。
闻藤怀里的火折子浸了水,尝试了许多回也没能把树枝引起火来。
她站在顾瑟身边,也抬头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姑娘若是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风寒。”
顾瑟却轻轻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藤跟着侧耳细听,空山急雨,其声如雷,她却在这样的雨声里隐约听到一点怪异的、若隐若现的人声。
她心里头提了起来,一时许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顾瑟没有想到一向稳重的闻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听了一时,道:“地上的火堆,”其实一直没有生起火来,只是些许枝叶堆在那里,作成一堆,“平了吧,我们先躲一躲。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来寻人的。”
她们是比着谢守拙留下的地图上的山,雨下起来的时候,因为“鹿泉”这一景并无亭台、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这山洞原本就没什么纵深,只在一侧的出口处有一块形状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闻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头后面暂避一避吧。”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闪过两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里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余光一扫,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闻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推着顾瑟往石头后面去。
然而已经迟了——那两个已经过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来,不是闻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迹,衣裤割烂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个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柄短刀,进了山洞,眼睛一扫,就看到地上堆叠的新鲜树枝。
他道:“有人。”
声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这个时候,望京山能有什么女人,别是山下的农女罢,东宫的疯狗还在后面咬着,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走,也很难走得脱,归骑有一支哨探,极擅寻人。还不如抓几个人为质,万一里头有个值钱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闻藤本来紧紧地伏在顾瑟外面,这时忽然把她又向里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来。
顾瑟抓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闻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开——顾瑟用了大力气,闻藤也用了大力气,她一生都没有对自己的小主人这样地用力过。
她以口型慢慢地说道:“我出去以后,你就快跑。”
她忽然从石头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声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极为明确,跑出去的时候,就对准了前面那个持刀的瘦高个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石头后面的顾瑟死死地咬住了唇,擦了满脸的泪水,拔步向外急奔。
“大哥,还有一个!”
瘦高个本来正气急败坏地一脚踢在闻藤身上,听见同伴的叫声,狠声道:“追,一定是条大鱼!”
顾瑟冲进雨里,大雨立刻把青布的裋褐打得湿透,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些许时候,但毫无歇止的迹象,甚至比之前还要大。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深秋时节雨水刺骨的冷,衣服贴在人身上的感觉黏腻又古怪。但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感谢过她今天扮作一个书童,穿了男孩子穿的短打。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悔恨过——她一生顺风顺水,即使是在梦里,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危险。
只是一次任性,就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陷入绝境,忠心的侍女甚至要代她去死。
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都混合在一处流淌、滴落。茫茫然的视野里,她分辨不清山路和草丛的区别,许多次都在湿滑的地面上趔趄,又踉踉跄跄地向前。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雨幕遮天席地,举世只有一片苍白色。
而在这苍白的、雷鸣般的雨声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追在顾瑟身后的两个人腿上都有些伤,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追逐了这一会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把那柄刀用力掷了过来:“哪里走!”
刀尖刺破雨水的声音在她身后,她甚至感受到那种与秋雨不同质的冰冷就要在下一刻割裂她的肌肤。
但那阵马蹄声也已经越驰越近。
一只脚忽然陷进了草下的泥泞里,顾瑟脚下一软——雨中的奔跑,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向前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一只麦色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
倾盆的大雨里,夙延川黑衣白马,纵马而来。
他面沉如铁,握住了顾瑟的手,臂上肌肉绷紧,用力一拉。
顾瑟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被轻轻一撞,已经落在夙延川的身前。
第19章
※
顾瑟跌坐在马上,硬质的马鞍硌得她微微向后仰,撞进一个冰冷的,带着血和雨水腥味的怀抱里。
握着她的那只手臂几乎是同时就收紧,紧紧地箍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黑,一只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夙延川低声道:“不要看。”
雨水冰冷,怀抱冰冷,他的吐息却是热的,吐字时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身上,让她用力地点头,深深地战栗。
然后是机簧弹动的声音。
她听到两次机括转动的声音。
然后马向前走了起来,等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原地,掩在她眼前的手才放了下去。
身后忽然一空,顾瑟有些慌乱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夙延川道:“别怕。”
他虽然嘴里说着叫她不要怕,但顾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看的面色,嘴角紧紧地抿着,他该是想要安抚她的,可是竟连一个皮上的笑都挤不出来。
但他的动作却轻柔。他抬手解下披着的斗篷覆在她的身上,对他来说合身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太过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了两圈。
顾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空隙里挤出两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个动作似乎取悦了夙延川。
他的脸色稍稍地好转了一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问道:“你一个人?你的侍女呢?”
顾瑟微微地打了个颤,道:“她还在我们躲雨的山洞里,她……她为了救我……”
她仰着头看他,眼中全是恳求。
夙延川道:“你们一共遇到了几个人?”
顾瑟道:“就是这两个人……我怕闻藤受了伤,殿下,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救我。”
夙延川闭了闭眼。
他以为她的恳求是求他去救她的侍女。
可是,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他才能看懂她在为什么求他——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侍女很忠诚,请他不要降下责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大雨里夙延川微微低头看她,目光冷峻而沉凝。雨水流过他线条凌厉的眉额、脸颊、下巴,又落在她握着他衣角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