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圆球镂了空，雕了花，中央一颗黄铜响丸，轻轻摇晃便发出清脆铃声，带着下方流苏柔顺轻巧的银丝雪线晃动不已。
“大小姐送了你个铃铛？”
这算什么？
蓝景仪心里好奇，他瞧了一眼那握着铃铛的人，突然间觉得自己即使不用上楼，也离瞎子不远了。
那是什么表情？蓝思追最近是在放浪形骸不成，都没点自觉的吗，脸上过量的笑真的可以收一收了。
蓝景仪默默收回视线朝着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在心里不断腹诽。
他早就觉得那两个人都在背着他偷偷摸摸交流感情：上次喝酒就是那两人住一间房；再上次夜猎还二人单独跑丢。
现在可好，都感情好到开始互相送东西的地步了？
一种危机意识拢上心头，他忽的攥住了蓝思追的手腕，急匆匆的要把他拉离藏书阁的范畴，边走边说：“你和大小姐到底什么情况？”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听得蓝思追心下一颤，正不知要如何回答，就听他接着道：“诶，都是好兄弟，你可别厚此薄彼啊蓝思追，想我小时候也送了你不少东西的。”
“…………”
倒也为难了蓝景仪，他实在是想不到那一出，只是见蓝思追不答，愈发觉得心中有理，口中就要调侃几句：“看你最近一直和他一起行动倒也没什么问题，大小姐就是嘴硬，人挺好的。可说好的姑苏双壁呢？”
说着说着倒是先把自己给逗乐了：“蓝思追，你说说，姑苏双璧呢哈哈哈哈哈哈？”
就他一个人笑得没心没肺。
蓝景仪知道蓝思追这人是不会忘了朋友的，他就是想这么借题发挥一下，过个嘴瘾罢了。谁知道蓝思追倒真是被他吓了一跳，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早已掀起波澜。
起先以为他早看出来了什么，结果却是个粗神经的大头玩笑话。
“…………”
其实知道了也没什么，如今认定了，他原本就是要准备说的。
“景仪，我和金凌他………”
“什么？”蓝景仪见他语气沉沉，也收了笑，正色起来。
“上次你不在，我们………”
蓝思追正要开口，却听见西边剑修的堂钟被敲响了，浑厚的铜铃声掩盖了他的嗓音。
同时掩盖了他嗓音的，还有蓝景仪着了火一般的惊叫。
“啊！我有课！”
蓝景仪只道自己被委托来送个信，谁料却被自己一路废话拖了这么长时间。他着急忙慌的反身就要跑，也不顾什么疾行不疾行，喧哗不喧哗，边跑边回头道：“大小姐送的这透明铃铛挺漂亮。蓝思追你快回去看信吧，我先走了。”
“下次再说啊！”
几步下来，就窜的没了踪影，消失在参次错落的墙角间。
蓝思追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左右下午无事，也无课业，除了奏琴和夜猎笔记的补完，还有的是闲余。蓝思追放慢了脚步，从信封里抽出信纸。
待那填满墨字的纸张从封口露出的那一刹，他不由嗤得一声笑出来。
还真是阿凌一贯的风格，字写的极大极细，几乎要破出红线的分隔；又极肆意，挥霍间笔走龙蛇。许是想的太多，写得太快了，字里行间多添几处错漏，通通被他用墨团给涂掉。
如此，再看这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四字，蓝景仪会认不出倒也是正常。
蓝思追抖平了信纸，背着阳光去看那满满当当的黑字。
【多日未晤，系念殊殷。】
这八个字倒还是规整的，似乎开头郑重，一笔一划皆是纤长匀称，落笔花了不少时间。
接下去却变成了一大团的墨迹，蜿蜒遍布三两行，而后极度潦草的写了金麟台的枯燥。似乎是分了几天写，中途换了别的纸张，语气也一改前言的苦恼烦闷，记叙起一些小事来。
【你简直不敢想，我们那的甜汤有多甜，真倒胃口，还不如你做的呢。】
【回去之后我就喝了一次，那厨子怕不是喝多了酒，放了一罐子白糖面进去。】
“…………”蓝思追悄悄弯了唇角，他抬手摸了摸耳垂，觉得有点烫。
【我怀疑上次是你诓我，薏米分明就难吃得和魏无羡的粥有的一拼，可你之前给我的甜汤里都没有那种鬼味道。】
【害我都只好偷偷倒进院子的莲池里。】
好像越写越气愤，字都变得更大了些，横竖撇捺戳在红线外面，却在下一行突兀的缩小。
【还是你给我做的那碗好喝。】
【你不要想多了！我就是单纯讲那碗甜粥。】
那字体忽大忽小，好像随着执笔人的心情变动着。蓝思追闭了闭眼睛，单手托向额角，却实在忍不住笑意，自唇角起，爬上了眼角眉梢，他终于低着脑袋不管不顾得笑出了声。
阿凌当真别扭极了，蓝思追心里不住的想。
若是想喝，自然什么时候都可以。
信纸又换了一页，这次的笔触不急不缓，可写下的内容却又十足得充斥了窘迫。
他谈到那透明铃铛；谈到夜里穿堂风吹进他忘了关上的窗子，熄了一室烛光；谈到摸黑走路差点被隔断的屏风绊倒……
【我讨厌黑】他说。
末了，还另起了一行，忿忿写到【我花了六个晚上，你要敢不带我打……】
后面四五个字也是被涂得花糊，可惜字体太大，一笔涂不全，依稀可见最后一个“腿”字的半边掩在失了墨汁的笔迹尾巴里。
蓝思追翻过上层信纸，用无名指压在最后面，像拿着一本小册似的用拇指捻住接着读下去。
【铃铛是你自己要的，我不管你挂在哪里都得给我挂着！】
风吹过玉兰开满百花的枝丫，吹落了几片柔嫩花瓣，碰在蓝思追的发上。他抬手去拂，轻易晃动了手中的铃。
那透亮的圆球发出细碎的轻响，不似金凌腰侧的那般脆亮若玉碎，隐约间仿佛空山新雨，滴落清池的那一刻，澄澈出泠泠之声。
【是我亲手做的，所以】这段字后砸了一个硕大的墨团，执笔者相比此刻思索了许久，才致使墨汁滴落，晕开在纸面上。
【你一定要带啊。】
“…………”蓝思追紧了紧掌心里握着的铃铛，指纹都要为之印上那铃铛透亮表面。
【还有，最近我忙，你不要随便来找我，金麟台的人…………】又是两个涂掉的墨团，却好像涂了又写，写了又涂，来来回回好两遍，最终下定决心道【我会去找你的。】
【你不要担心，之前的烫伤早就好啦，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纸的下方还被金凌画了一个蹦高的小人，极尽简笔，四肢纤细，却蹦哒地好像要从纸张里一跃而出。
下两张纸，他写金麟台老顽固当众出糗的模样；再下一张，他写种在水缸里的紫莲今日招了虫，不得已移出了院子。
还有仙子招惹了别家的灵宠，鼻尖上被挠了三道爪印的事，配了图，事无巨细。
…………
蓝思追翻过一页纸。
【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准备出发啦。】
【我来找你了。】
再翻过最后一页。
信纸上的留空白花花的一片，只有右下角的末尾写了一排小字。
只一眼，蓝思追好像被那四个纤细墨字烫了眼睛，有些慌乱的偏过头去，却被枝叶间隙里穿透下来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他忍不住用余光再去瞟那几个字，这次，目光却是钉在那一小片信纸上，再撕不下来了。
那雪花纸上端正工整得写上了四个墨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好像要一直延伸到心底，再化开到四肢百骸。
【我想你了】
金凌的信上这么写着。
这句话仿佛是被含在嘴里，藏在唇角，从口中起，又落回心底的模样，周转循环了无数个日夜，终于在信上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呈现在纸张上，眼瞳里。
我想你了…………
是了，
我也想你了。
蓝思追抬手在那四个字上隔空描绘了笔画，许是心绪实在难平，他收拢了那厚厚一沓纸张，环进怀里，鼻尖萦着墨香，阖上了眼帘。
那些音容笑貌似就近在眼前，抬手即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