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到北京,嗓子就治不好,所以即使上了地面,解雨臣也睡不踏实。
伤口近了子夜尤其疼,加上一直咳一直咳,解雨臣蜷着身子闷了一头虚汗。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在帐子外头,以为是解知,便没太在意。
天快亮的时候,他熬不住起来斟水喝,那人就挑帘迈了进来,一身露水的湿寒气息,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保温壶,替他满了一杯。
水汽飘散,入喉稍烫。
解雨臣端着杯子小口小口的抿,润了润嗓子,没问黑瞎子在帐外候了一夜的原因,只道:“有事?”
“有点急事往南走,你自己回北京行不行?”黑瞎子拿过解雨臣没喝完的半杯水,仰头饮尽了,作势要续:“还喝吗?”
解雨臣摇头,内心的情绪有些怪,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释然,随意开了个小玩笑掩饰过去:“没问题,按规矩出斗就算结了,没听说还得护送回家的……钱你怎么收?”
“这得和你打个商量:我北京的铺子还欠着房租,霍家的地界,麻烦解当家从报酬里扣了,帮我交齐,”黑瞎子捞了支笔,顺手写下串数字,“剩下的就给我划到这个账户。”
“嗯。”
“那我先走了。”
解雨臣没想到这么快,随着站起来:“现在就走?我让车送你一段?”
“不用不用,我抄小路出去,走走就是公路了,方便,”黑瞎子到了门口,伸手要掀帐帘,犹豫了下又转身拦住解雨臣,帮他拉拢披着的大衣襟口:“留步吧,外边凉,身体重要,咱不讲那些虚礼了,回头北京见。”
“好。”解雨臣还想再说句话,脑子转了几圈,不是词穷,却是太多词——
路上小心?需要帮忙记得找我?再联系?我们……
——却是太多词,不当启齿。
交浅不宜言深。
好像除掉这一场夹喇嘛的交易,他们之间就不存在别的关系了,相处历历在目而寥寥无多,活计以外,旁的什么话都是逾越。
黑瞎子已经出了门,手搭着帘子要落未落,想起听着解雨臣咳了一宿,清早说话声音尚含着哑,心底终归惦记,复提了一句:“嗓子,真不要紧?”
解雨臣微顿,脸上露出点笑意,忽然就显得生动了三分:“不要紧,养养就好。”
帘子垂下来,略晃了两晃,遮挡了黑瞎子的背影。解雨臣盯着出了会儿神,不知怎么,就记起了之前回忆不出的部分——
那天他问黑瞎子,墓里的玩意有哑巴张一份,就那么做主都给了自己,是否不合适,到时该如何去向人家交待?
黑瞎子回答得很清楚,他说:
“算我的,全当跟小九爷交个朋友,你安心收着就是。”
第五十四章
解雨臣这趟活办得极其漂亮,几乎在道上传为了神话:解家的新当家不简单,年纪不大本事不小,挑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斗,一个人没折不说,竟然还全体毫发未损,简直太了不得了。
损没损,只有解雨臣自己心里知道;活儿漂亮的原由,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说到底,总要念着黑瞎子的好。
有了这一出,解家找茬为难解雨臣的老人们不管服不服气,多少都得收敛着些。
暗斗永无止息,可明面上暂时算松快了下来。按理能够喘口气休息一阵,解雨臣却一刻没歇,借着机会把之前阻力重重的事尽快推了进度——
忙得团团转: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伤更顾不上细养,但还记挂着黑瞎子托付的事,催着伙计去把眼镜铺的租金给补齐了。
下午交了租,傍晚霍秀秀就来了解家老宅。
小丫头挺纳闷,不懂为什么黑瞎子的铺子,突然就换解家人交租了。
解雨臣无意多说,随便聊了几句别的,将话题带过去。
霍秀秀也是通透之人,见她花姐不想谈,便没再追问,只是道:“你最近忙,可能没注意眼镜铺的消息,好像是黑瞎子仇家趁着人不在,常去闹事,你这么多的租子交来,未免冤枉了。”
“……霍家的地盘还有人闹?”
解雨臣是真没关注到眼镜铺的动向,黑瞎子让他帮着交钱,他就交钱,倒没想着去进一步了解。
“地盘没有用,那块地租出去了,霍家就不管了。”霍秀秀往沙发里一窝,完全放飞自我的舒适度,“何况黑瞎子连房租都拖欠,奶奶哪还能派人给他站岗呐?”
黑瞎子没和他提那么多事。回北京以后,扣完房租把余款拨到对方账户的时候,他曾试图知会一声,然而一直联系不上,现下碰到棘手的情况,连问都没法问。
解雨臣按着眉心想了想,从钱夹中抽出一张卡:“这样吧,里面的钱刚好够一年,算我租过来,期间就先把那块地划给解家?”
钱是解雨臣自己的钱。花着自己的钱,把惹了一大堆麻烦的眼镜铺归到解家名下,日后还得出人出力,费着心神保全——
花姐是冤大头吗?
霍秀秀努力忍住没吐出内心的槽,默默将那三个字等量替换作好听的词,竖着大拇指夸:“慈善家!”
解雨臣一向冷漠,与解家无关的闲事从来不沾。自己也清楚这个决定违背了一贯的处世风格,秀秀出言一逗,他就笑了:“别瞎掰,是我欠的人情,正好还了。”
“成交!咱们即刻生效呀,铺子已经是你的了!”即便不管,那块地占着霍家的名头都嫌烦,有人愿意领走,实在求之不得呢!
仿佛生怕他反悔,霍秀秀收起卡,就小跑着离开了解家。
解雨臣非常疲倦,独自阖目坐了一分钟,又伸手自桌上一摞文件里拿出一本翻阅——是真的不能停:地下的地上的,黑的白的……解家的营生无限庞杂,千头万绪最终汇成一条线,握在当家一人的掌间。
第五十五章
解家事忙,解雨臣不可能在眼镜铺上耗费太多精力,从自己手底下抽调了批人过去之后,他便没再管了。
大概到了第三天,几个伙计就坐不住了,喊着要见当家,解知问他们干什么,又不说,个个满面的难言之隐。
解雨臣觉得挺有意思,不就一个眼镜铺吗?还至于看不住?
把人叫进来一问,却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短短三天的功夫,外头就传疯了——虽然解雨臣一直很出名,但也从来没出名到这个地步——大家都说,解家的小当家真是个狠角色,掏了个凶斗不算,还把黑瞎子给做掉了,瞧瞧,一眨眼的功夫,铺子就占了。
这个发展出乎意料,解雨臣最不理解的地方就是:传谣言的人是不是傻?到底为什么会认为他是为了抢地盘才做掉了黑瞎子啊?就那个破地界,霍家都嫌烫手,他夺过来图什么?!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块地圈进解家了?”解雨臣叹了口气,本来只打算在黑瞎子回来前帮忙稳住铺子,没想张扬此事。
伙计唯唯诺诺:“是,是的。”
“不是一早告诉过你们别到处声张吗?”
“没有啊,”伙计无辜得要死,憋屈坏了,“不是我们说的,是眼镜铺里,就是黑爷的伙计去外头嚷嚷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爷招摇成那样,伙计肯定好不了。解雨臣十分无奈,不想往下听了,可总还得给伙计个倾诉机会,只好顺势道:“他们怎么跟人说的?”
伙计就等当家这句话了,讲得那叫一番跌宕起伏,其实沥干水分概括下来很简单:
他们依照解雨臣的吩咐去当保安,不想将事情闹大,只对人说这间铺子短期内由解家代管,意思是跟解家没仇就暂且别来了——到这还没毛病,有毛病的是眼镜铺的伙计,出去逢人就卖惨,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黑爷失踪也就罢了,连铺子都归了解家了,栖身无处,天天就坐在大门口,拿口琴吹二泉映月。
解雨臣也是醉了:“你们赶他们出去的?”
“不是不是,您说不让妨碍他们,我们都没敢进去啊!没人闹的时候,我们就在铺子外面待待,是他们自己全跑出来了,劝都劝不回去,根本不听我们解释,趴墙边就哭,哭够了就吹曲……拦不住,又不能动手,真没辙了才来找您的!”
事情已经弄成了这样,没法挽回了。解雨臣倒看得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没恼,摆摆手叫伙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