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铜炉时,长夜初尽,东方微白。朣朦晨雾中,数百天兵与鬼市妖魔接壤,在山间站成乌泱泱一片。四个武神正立在最前,肃容满面、如临大敌;见谢怜南宫等人全须全尾地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出山之前,几人已将铜炉山内部勘检了一遍,确定后患已绝;又设了阵法,控制了残余的怨灵,避免邪秽流出、祸乱人间。此时双方会合,谢怜将战况简单转述一番,宣布天下危机已除。他请风信带梅念卿先回仙山上养伤,又指挥其他人进驻铜炉,清除当中累年积盈的魔气。只是乌庸怨灵数量过多、戾气过重,不论选择净化或是消灭,都非一时半会可以办到。于是灵文命人加固熔湖上的封印,等商讨出完备方案后再行处置。
待一应事务安排下去,晨雾已散,朝霞抹了半边枯山。岭上金光出,岭下人间曙。望着终归清晏的天地,师无渡心中却斥满凄凉。他下意识探进衣襟,欲抚颈间青玄留下的长命锁,却忽然想起东西已经不在自己这儿了。
转身看向贺玄,水横天让他将青玄的遗物交还。贺玄沉默片刻道:“风师扇是我补的。”
师无渡看了眼自己手里堪称狰狞的扇面:“就你这针线功夫,对得起青玄么?”
贺玄皱眉不屑:“你那破扇子,怎能与他的相比。”
师无渡微愠,本打算驳他,但纠结一会儿,开口却只道:“…让我看一眼。”
贺玄便从乾坤袖里变出个木盒。师无渡接过来,将风师扇取出,小心展开。这扇骨本是玉檀木的,断折处用金丝楠料给镶补好了。而扇面经过天蚕丝修复,原本的裂口处被滚针绣上了青玄生前最爱的如意卷云纹,不仅看不出任何破损的痕迹,甚至精致更胜当初。背面的“风”字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但形端骨正、清癯遒劲,仍是好手笔,想必是贺玄重新题的。
百味穿肠,师无渡拿着扇子抚了好久。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他轻叹一口气,将之装回盒中还给贺玄,哼了一声:“…差强人意。”又道,“长命锁还来。”
贺玄没补过长命锁,自知这次没理由留着不还,可仍是舍不得。他踌躇许久,忍痛将之取出。这时候,花城突然挡上前来,按下贺玄手臂,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既然这物件是风师的,我觉得还是交给他本人比较好。”
说着,血雨探花解下腰间锦囊,从内中取出一块玉扣,灵氲流转,碧光荧荧,正飘逸出微弱而清和的生魂气息。
“…当日我正好带着此物,见师青玄魂魄缺碎,离体欲散,就给收进这魂器里了。”说着,花城瞄了眼怔愣原地的师无渡,将玉扣搁进了同样怔愣的贺玄的掌心,又扬起下巴指了指南宫杰,“虽然这魂残损不少,但我看了,不算很严重。她灵文览尽天下秘术,说不定有法子补救回来。”
这件事花城一直瞒着所有人,谢怜也是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的。如今乍得风师生讯,仙乐又惊又喜:“三郎…!你什么时候…?”
黑水沉舟尚未回过神来,两手捧着那块玉扣,满脸懵怔地看向花城,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花城这时倒善解人意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一手拉着谢怜,另一手拍了拍贺玄肩膀,慢悠悠道,“还记不记得你从前曾问过我,上天庭那么多神官,为何我独对雨师大人尊敬有加?——我敬她,是因她帮过哥哥;我救风师,也因如此。”
贺玄终于能组织起语言。而震惊感动之余,他也终于反应过来,瞪花城道:“你诓我?”
血雨探花退开一步,把玩着发梢的珊瑚珠,冲贺玄一挑修眉:“若不诓你,怎么激你去对付白无相呢?”
不等黑水再开口,花城揽紧了谢怜:“忙活这么些天,哥哥一定累了。来,咱们回去歇着。”语罢,也不管谢怜脸红到了脖子根,转身就驾起云带着人离开了。
贺玄就这么举着胳膊捧着玉扣,好半天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师无渡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于是跨到黑水跟前,望着他掌中传来亲切魂气的玉扣,激动难言,竟也落下暗色红泪来。
见水师兄乐极而泣、却非活人的眼泪,裴茗刚涌上来的欣慰就被心痛盖住了。他赶紧递去帕子,让师无渡把泪抹了。南宫杰则从贺玄手中接过玉扣,指间晕出柔和法场,闭目聚神诊测一番,面色欣喜:“能补!”
“要如何做?”师无渡急切难耐。
“需得旁人匀出元神与修为,以相接济……风者,五行属木,而木由水生。水师兄,你既司水、又与青玄骨肉至亲,修补魂魄须用你一两成元神与修为。”
师无渡用力点头:“没问题!”又语无伦次,颤声反复道:“多谢,多谢杰卿…!”
“咱们还客气什么!”南宫杰爽朗一笑。
其实,仅师无渡这一两成元神是远远不够的。但考虑到他短时期内数次离魂,南宫杰唯恐支取过多修为会对他再造损伤,所以虚报一半。她又转头看向贺玄:
“黑水阁下本该司风而司水,命属木而兼有水之气机。若你也肯匀一两成出来,青玄定能恢复得事半功倍……”
灵文在上天庭摸爬滚打千年,是比裴茗还要心明眼亮的。她是瞧透了贺玄的心思、瞄准了贺玄的下怀,要跟他打感情牌。可哪成想贺玄听到此处,二话不说,竟当场将修为同元神一道掠出两成,凝作一个墨色光团飘在掌心,伸手递给南宫杰:“够么?”
黑水沉舟动作太快,南宫杰根本来不及拦。眼看贺玄身形黯淡下去一层,她急得头大:“你这是做什么!便是砌墙也得先和泥,何况补魂?哪是你这边割下一块那边就能补上的?”
贺玄立时哑了,冷静下来后也知自己操之过急了。南宫杰又瞧他一脸做错了事情的歉疚模样,只心感无奈——管你人杰鬼雄,谁都逃不过“关心则乱”这四字。
因担心贺玄魂力流失、平白浪费,灵文重重叹道:“罢了!现在便现在吧,反正法子我都记着,倒也不是不行。”于是转身去到一旁稍平坦些的开阔高地,撑起护法结界,便要开始融魂。
师无渡一见,惊疑不安:“不是说我的魂也得用么?怎么光用那玄鬼的?”
裴茗听见,立觉不好,转头就要阻止师无渡冲动行事。可回过身时,却发现对方手中已经多了个蔚蓝光团,正是刚刚匀出的两成元神与修为。
一瞧师无渡身形几乎透明,南宫杰险些吐血,后悔没有提前跟水师兄说一声莫要学贺玄莽撞。可木已成舟,她唯有将这份元神收下,又赶紧让裴茗带他去休息。
目睹师无渡自伤,明光是又急又气,但没个奈何,只得扶着他到一边打坐,红着眼睛给他输送灵力:
“水师兄!你就不能想想……想想杰卿!”裴茗越说越难过,郁结的声音里竟带一丝罕见的恼火,“她多担心你!本来她就受了伤,又要处理这么多事情,已经累得够呛。水师兄怎能忍心再给她添这等麻烦!”
师无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记好友仍然负伤之事,顿时满目愧色,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便垂下眸去,一时间不说话了。
裴茗看他这样,心疼更甚也恼火更甚,愤愤怨道:“你从来都不知爱惜自己!”
却听师无渡小声应:“…不是还有你么。”
裴茗呼吸一顿,睁大眼睛,心头鼓胀的火气顿时就瘪了。
师无渡也发觉自己失言,而方才被抛于脑后的“蒹葭之思”四字又跑到心里晃悠。他浑不自在,起身要离开:“两个时辰还未到,裴兄且距我远些…”
裴茗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腾地蹿起来,一把拉住师无渡的手,委屈道:“那味道明明三刻钟就消了,哪里要两个时辰……”
他又改捏师无渡的衣袖,东拉西扯好一阵,总算将那股不明不白的暧昧劲儿给掩了过去。随后半劝半哄,终于说服对方重新坐下疗伤。
师无渡知道裴茗是拆了东墙来补西墙。为防止东墙拆过了头,待到虚浮晕眩感稍有缓解,他就说自己无碍、不让明光再输灵力了。可裴茗不信,拘着他肩膀不让动,双指搭上他手腕、欲查元神情况,可探了好一阵子都没探到脉搏,这才反应过来:水师兄现今仍是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