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渡声奄气竭:“…你们快……”
可一句话未能说完,他的头颅忽然垂了下去。双目依旧睁着,却暗沉空洞,再也泛不起一丝神采。
白无相略感疑惑,收起铜炉渊火,并指在他额间一探,竟然再无生魂波动。于是皱起眉头,惋惜叹道:“方才还表现得那般硬气,没想到竟是个纸老虎。这灯才点了多久,竟然就撑不住魂飞魄散了。”
南宫杰颤巍巍抬手,隔着虚空一探。那独属于故人的清冷气息,彻底湮失在蒸郁的炎气里。
白无相又将诛心剑召回,催动法诀,四方空间忽然凝起一层结界,纵横合围,将众人困禁:“既然灯已灭,白某无法送行,便只好请你们全都留下来了!”
艰难地将目光从师无渡残躯上挪开,裴茗饮血崩心,浑身战颤:“我杀了你……”
白无相闻言,只睨他一眼,轻声笑道:
“当日黑水岛,裴将军独自留在沙滩上造棺材,未能领略到幽冥水府里的精彩场面,不可谓不遗憾。今日我就再行行好,趁水横天血还未凉,助你补上那日的遗憾如何?”
说着,他五指插进师无渡的发髻,贴紧了温热尚存的天灵。下一刻,眸中闪过残忍戾色,翻腕一拧。
——四散飞溅的,像满天的雨。
裴茗僵立的一方焦土,是雨落不到的地方。
耳畔蓦然嗡嗡作响,又迅速安静下来。喀嗒。喀嗒。只听见清脆的落子声余音回绕。
双膝和眼泪,同手中残剑一起坠地。
令人窒息的火海沸浪中,迎面飘来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TBC—
*关于文中白无相那句“全了这厢风流愿”:
“唐代宝历年间,唐敬宗李湛曾特制一种纸箭,箭头也用纸制作,里面裏着少许麝香或龙涎香的粉末。宫中闲暇无事的时候,李湛就把官嫔们叫到一块,他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用纸箭射击她们,被射中的宫女或妃嫔,身上就沾上了香末,遍体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却不会感到疼痛。当时宫中把这种纸箭叫做“风流箭”,宫嫔们都希望纸箭能射中自己,由此可以进一步得到君王的宠幸。她们之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风流箭,中的人人愿。”(的dì:箭靶)李湛常用这种办法在宫中寻欢作乐。”
——引自书目:多棱镜书坊《扭曲的人形:中国古代酷刑》
第九章
蒙在视野里的血色,像极了人间上元节时张挂在桥头檐下的红绸,亦像极中秋夜飘过灿烂银汉的浩浩灯流。这一刻真也碎了、幻也碎了,别离一瞬,似将半生光阴都凌迟了。
将裴茗拉回神的,是南宫杰音嘶泣下的一声水师兄。白无相朝前走了几步,裴茗叩紧牙关望向他手中,看那垂地的发梢刷出一道道参差暗红的枯笔,断颈处嘀嗒点点,泼墨不停。师无渡鬓发散乱,青丝被粘腻的血浆糊成了长堤边纠缠挛结的柳枝。裴茗脑中空白一片,半晌冒出个念头:自己得帮他理一理。可他抬不起手,也立不起身,只胃中有所反应,却是突然翻绞起来,随即喉中苦得厉害,弯下腰不住地干呕。带着血迹的酸水积了一滩,烂成糜的心几乎也要一并沥出。裴茗的表情也扭曲了,汗与泪融混着,顺着颊侧不住抽动的肌肉连串滑落。
灵文几乎站不住,与明光一样惨不成声。白无相冷眼觑着这二人,挂在唇角的暴谑渐渐敛去,目光愈加阴寒。他猛地转身,将掌间首级与壁上残躯一并打进熔岩里。南宫杰施术要捞,白无相却使剑气阻击,水师身首异处的遗体就这样被赤浪淹没。
谢怜早就白了脸,连忙上前将灵文拽住,以防她冲动行事——别说已经抢不回来,就算抢了回来,也全无意义。人死魂灭,如油尽灯枯,再无复生之望。
裴茗的肩背剧烈地抖索着。他听见崖下声响,却强忍着不愿抬头。师无渡救下他,为的就是让他活着;他怕自己看一眼后,就害水师兄的苦心白费了。只得摸索着去抓断剑,五指握得紧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隔着漫长的时空,似曾相识的血与残刃,勾动了裴茗心底尘封已久的另一种痛。这痛楚滋长在九重宫里、金玉阶前、明光剑下,有着杂糅万端的内里:悲愤、哀矜、惑惘…说不清是对天、对人还是对己。裴茗知晓为人臣者须为君尽忠,死也是天经地义,遑论割舍私情、为护驾而斩杀昔日部属;而国有国法,手下副将起兵谋逆,自己便是再不知情,终究也难辞其咎。但做了抉择后,曾经出生入死的滚烫回忆,令他毕生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不是没有法子瞒天过海放旧部离开。可若真如此,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陷进另一方更加煎熬的泥潭?树欲静而风不止,是非犹自来招惹。忠不可愚,义不可昧,寸步难行如困孤礁,不论选哪个,都注定要背负难以解脱的自劾与自责。左右两难是往昔埋葬的苦,有心无力是今朝新丧的恨。这似曾相识的画面,也滋养起似曾相识的痛楚,都是回看血泪相和流的委顿无望,失了生机,再也供不起冲冠一怒。相逢意气,指水盟松;青林黑塞,百年欢笑…皆枯败零落、血肉模糊。
熔湖中怨灵躁动着,发出的声响残忍又饥渴。连番对战,又布禁阵,白无相亦气伤血耗;但除尽两大心头之患,他后顾无忧,便恣肆更甚,拂袖大笑。堪称癫狂的声线中,透出一份扬眉吐气的痛快:
“铜炉又如何?毁我乌庸江山,焚我乌庸子民,害我颠沛惨绝,如今不还是被我控于股掌之间!上古神祗又如何?冠冕堂皇见死不救,一心想看我落败如丧家犬,如今不还是作泥作土,跟着仙京一起灰飞烟灭!他师无渡能耐再大,还大得过那些神官和这铜炉山么?什么命不由天,什么五行生克!任你人道天道,最后不都是要臣服于我!!”
南宫杰吞下眼泪,半拉半扶起裴茗,颤着手取出方才在阵外等候时所作的符篆,抓出几张贴在他身上,又将剩下的塞到花怜二人手里,尽全力稳住气息,在阵中道:“不能困战…要先想法子破阵离开……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报仇……”
前两句是与花怜二人确认现今的作战目标,后半句则讲给裴茗,同时也讲给自己。
谢怜一阵心酸,点了点头,便向风信发出通灵,欲请他带人来援,从外部协助突围。谁知识海中噪鸣一片,灵音竟难以传通。花城试着联系引玉,南宫则传音给奇英、泰华,通灵术也都受阻。
三人心知有异,齐齐看向白无相。白无相已料到原因,哼道:“阵法已将外界的通灵屏断,你们再下力气也是白费!”
语罢,锐利眼神扫过,目光锁住了南宫杰:“灵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到我身边来,可免一死。”
南宫杰不知他耍何花招,依旧站在裴茗身边,眉峰紧蹙,不应声也不动作。那清俊面庞上泪痕未干,却不掩凌厉神色,直直怒视,是铁了心要同白无相对抗到底。
“你当真打算与他两个同生共死?”白无相压下愠意,又盯住谢怜,“那我把这个机会给你——仙乐。你要是不要?”
谢怜刚要回斥,白无相又补充道:“你若过来,我保证也不伤花城。”
顿了一顿,谢怜侧过脸去看身边人。花城低头对他一笑:“不必挂心我。是存是亡,我都陪着哥哥。”
仙乐心中激暖,亮声对白无相道:“苍生安危在前,谢某岂能为虎作伥!休想妖言相惑!”
“又是苍生!”白无相目光转冷,诛心振出一道剑气,在身畔石壁上击出个浅坑,“一口一个苍生!你莫非忘了苍生是如何你负你的?竟还要为他们卖命!”
“世上向来是阴阳并生、善恶共存,有黑也有白的!虽不乏落井下石之辈,可心怀坦荡、侠肠热忱者更是甚众!苍生中有人负我,亦有人爱我敬我信我助我。凭什么仅因一部分人的错,就混淆爱憎,令其余无辜者承担我一己之怒火?谢某不是完人,自知往昔为人处世确实存在不妥,而当初正是因此被你钻了空子,扣上悲喜面,险些酿成大祸!而这八百年来我早就反思透彻了。将不满和怨怼宣泄给天下,不过是逃避推诿、自欺欺人罢了!去岁难谏,谢某不追;但来日在前,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没错!”南宫杰也开口,既是抱不平,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推算围阵的解法——方才她已与花怜在阵中商定了战略。裴茗尚未缓过来,其状态不知还能否接战;若是开打,花怜两个便是与主力,自己则负责争取一切时间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