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阿杰就与我二人说过,她一直将你当父兄景仰。可你却这样利用她?你不是还告诉过她,世间利禄纷繁,难得情义二字,能有知……”
“世间利禄纷繁,最无用是情义!什么知己珍重,到最后不还是各自撒手离弃!”白无相厉喝出声,将师无渡未完的话打断,“街头稚子无知,不谙世情,张嘴就说那脏陋糖人儿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大人听了,岂不是就得顺着他的话哄?只能怪她南宫杰犯了糊涂失了智,捧着鸡毛当令箭,连真假话都分不清楚!”
一串话掷出来,白无相闭了眼睛,调整呼吸。片刻后睁开双目,瞳里蹿起的火又变回了一片寒冰。他慢慢走到师无渡面前,盯着他问:“你方才说,南宫杰一直将我当父兄景仰?”
师无渡蹙眉:“是。”
“什么狼心狗肺的谎话!”白无相凭虚一握,手中瞬间凝出一支箭来,竟直接扎进了师无渡胸口,“枉我对南宫两次再造之恩!她为了你水横天,竟敢骗到我的头上。还有脸说将我当作父兄?养不熟的东西罢了,忘恩负……”
“世间唯有真心才能换真心,是你先动的假意!”师无渡睁目怒视,不知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声音竟振彻山穹,回荡鸣响,“这些年里,她为你处理过多少麻烦人和麻烦事?威逼利诱,党同伐异,那许多不干不净的手段,分明是会了你的意才使出;可她非但对你有过任何质疑或不敬,反而将你神武大帝置到事外,撇得干干净净!千百年的糟污若没她揽着,你又怎能坐享这三界清誉?!不论于情还是于理,南宫杰都足够对得起你了!你借她之手害我,陷她于不仁不义,又自己形迹败露,如今怎还有脸说她忘恩负义!?你才是狼心狗肺,你才是养不熟罢!”
白无相怔了片刻,松开箭杆,退后一步,死死觑着师无渡,表情些许僵硬:“笑话!我可从未指使过她什么!是她自己太过通透,非要为我做事。送上门的便宜,焉有不收之理?”而后又忽然变了脸,目光阴冽:“反而是你,将她说得如同圣人一般!你三毒瘤沆瀣一气,她南宫杰本身的手段就干净不到哪去!”
“我等再糟污,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师无渡勾起唇角,冷冷看着他,和着血咬出一字一句,“你不配!”
白无相肩都在颤,将拳捏得直响。低头一刹后,竟怒极大笑,眼角泛红:“都死到临头了,还一个护着一个不肯撒手……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同甘共苦、深情厚意,在这铜炉山面前能有什么用!!”
弓弯裂满月。箭驰逝落虹。
血如碎星,气如游丝,却始终未闻水师一声呼痛。
片刻后,南宫杰赶到战场,瞳孔骤缩,心如刀绞。她第一眼就望见师无渡被钉在石壁上,胸腹前一簇乱箭,双腿双臂也已不成样子,一身白衣被染得透红,脚下一洼血泊已成了暗褐色。
终于见她现身,白无相稳稳放出手上一箭,看着矢镝贯透水师右肩、穿入石壁后,露出在神武殿里时的那般笑容,开口道:“灵文,可真是巧得很。我刚跟水师大人说起你,你就来了。”
南宫杰后背一凉,只觉毛骨悚然。师无渡虚弱抬头,唇色都已发紫,断续道:“…快退……留得青山在……”
白无相又扯动弓弦,一箭钉进师无渡左肋下方:“青山?”说着一瞥贺玄,“虽然他也司水,但就这点能耐,也能称作青山?莫不是你失血过多花了眼,错看荒山满目青了!”
贺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花城也握紧厄命,眼里尽是愤恨。
“莫理他……”师无渡咳得厉害,重复道,“杰卿…带他们走…!上天庭还有雨师…同地师一道…咳…还有机会……”
南宫杰眼里蓄出泪来:“水师兄!那你……”
师无渡咽下涌到口中的血,咬着牙赶她:“废什么话!走啊!”
南宫杰掉下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孰料贺玄却目光一厉,神色骤冷,疾步踏上石桥,冲师无渡连番质问:
“谁是地师?谁要同你们一道?要走你们走,你凭什么命令我?我黑水沉舟何时轮到你水横天来管了?”
此言一出,连血雨探花在内,所有人都诧异非常,不明白黑水这是怎么了。贺玄侧身,面无表情地向身后扫了一眼,不让花城来拦。又猛抬骨刃,直指白衣祸世:
“白无相!如今我只想问个清楚。即便我被换了命格…我全家人,也本不该惨死的,是么?”
“你不是已全知道了?还来问我作甚?”白无相将弯弓化回剑形,活动了一下手腕,蔑然笑道,“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便清楚告诉你一声,本来他们确实可以好好活着。如何?你现在要来灭我,为他们报仇么?”
贺玄栗声怒吼:“你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你黑水沉舟——若非如此,你哪里能得足够强大的怨气变成厉鬼,又怎能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在铜炉中坚持十二年,修炼成绝境鬼王?”
这番话被白无相说得不痛不痒,贺玄却似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面上悲愤难掩,竟直接飞身杀去。而师无渡看在眼里,简直要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想到,贺玄竟会在此关头掉链子,就这样单枪匹马冲上前来,岂非送死!
顾不得口中冒血,水横天强攒力气,急得骂起了人:“他故意激你的!你这不知好歹的水鬼!方才还嚷着不可莽撞,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当真疯了!?”
可贺玄充耳不闻,仿佛仇恨被吞噬了神智,目中凶光紧锁白衣祸世。
白无相迅速化出副身,从师无渡身上拔下一支箭来,拿尖端抵着他咽喉项颈;本体则握了诛心剑,腾起身迎上前去,与贺玄在半空中厮斗。
贺玄先前数次受伤,再加上实力本就有差距,交手不过几回合,就已明显落于下风。谢怜焦急,要去援助,却被若有所思的花城拉住,示意再等一等。
不知是情绪过剩还是体力不支,贺玄再出刀时,章法竟都大乱。白无相轻松避过他歪扭劈斩,吃笑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前些天在皇城时,师青玄其实也不用死。只不过那时,我觉得水风二师兄弟情深,令人动容。哥哥不在了,弟弟最好也去陪他,省得阴阳相隔、只影孤单。你说,我体不体贴?”
师无渡听见,几乎咬碎了牙,眼中热泪滚落,混着血一同流下:“白无相!…你不得好死!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给青玄报仇!!”
“成鬼?”白无相昂首大笑,“你觉得你还有那种机会?”
贺玄痛不欲生,状态愈发癫狂,仿佛魂回数百光阴,又成了寒露前夜博古镇上那名形销骨立、披伤浴血的书生。可白无相三两下就抓到他的破绽,诛心剑贯透胸腔,又狠狠补了一掌,将黑水从半空中打落熔岩。
与此同时,两崖间的石桥也轰然坍塌,四散倾落。赤浆高高溅起。而贺玄身坠之处,竟传来怨灵撕咬咆哮的声音。
花城一时惶骇,忙冲到向石崖边缘向下望,空余茫茫赤炎,死不见尸。
“别看了。”沾了血的白靴轻踏崖石,白无相稳稳落地。他将诛心往背后一挽,甩手一振袖袍,“这些地缚之灵困在熔浆里饿了上千年。一旦下去,就算十个贺玄也别想再上来了。”
战局至此,已同自己这具血肉残躯一样,皆成了山穷水尽。师无渡衔悲含恨,心头一阵绞切,黏腻干涩的喉中竟又呕出一大股咸腥。
白无相收回副身,将诛心往地上一抛,寒刃没进石棱中,铮然不动。他空着双手,悠然望向对面石崖上的四人:“你们不是要走么?想必外头天还没亮。白某这就点一盏灯,为尔等送上一送!”
语毕,白衣祸世打起响指,竟有簇簇冥火自师无渡脚下燃起。并不焦损皮肉衣料,也不伤噬魂灵修为,只是原本已经麻木的身躯,却再度爬遍裂心断骨的痛,成了师无渡此刻唯一的感知。
“嗯?怎么不走了?”白无相作恍然状,“可是嫌我点的灯不够亮?”他抬手一拨,火势便更烈了些。
裴茗早已心碎胆裂,痛楚甚于切肤。南宫杰也泪下如雨,将一道道护身护魂的灵咒向对面念出,却被白无相一撑结界,挡阻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