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几乎哀求,将师无渡手攥得愈发紧。不知缘由,心中冒出一道声音,告诉自己不能放手;若是放了,怕就再也找不回他了。
师无渡只将眉微颦:“痛。”
裴茗十指一松。
师无渡慢悠悠抚上他面颊,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我若不去,该如何向裴兄提亲?”
裴茗原本化开的心又冻住了,崩塌了。他不管不顾地要将人留住,双臂一环,却环了个空。惊惶抬眼,水师兄已在数尺之外,正一步步走向崖边。脑海又有破碎的场景浮现:金沙,朝霞,棺椁,囚房,满目的血……再无思考余裕,嘶喊只是本能:
“水师兄…别去!别走!!”
裴茗奔忙追去,可师无渡头也不回,纵身跃下汪洋。他扑在崖石上,又是一场空。这时一阵霹雳炸落,风云突变,黑霓压顶。游霆将昏暗天地撕开一道又一道裂口,晦明闪烁间,竟见海中央一抹白影腾空而起,迎着悍厉烻光执扇而去。
虹电掣掣,赤雷滚滚。轰然一声响,裴茗眼瞳骤缩,看着那白影在紫金电光中爆成一朵血花,心也随之面目全非了。有什么东西摔在眼前,裴茗模糊着视线,俯身拾起后才看清,竟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断手,指上还有一枚玉扳指。
抱着残臂,裴茗僵在原地,忽然仰起头癫狂大笑,眼角一片赤红。乱耳的风隐约捎来师无渡的声音,缪远飘忽,像是幽冥彼岸传来的呼唤:“死生相依,绝不背弃…裴兄,你莫丢我一个人……”
裴茗凄然惨笑,温柔喃喃:“我怎么会丢下你。”
说着竟拔出佩剑,横拦在颈,利刃已贴上皮肉。正要动手,却又闻一声疾呼响彻海天之间:“裴茗!!”
许是心急,这声线较平时添了几分激烈。裴茗心中一悸,抬头望去,竟见一素衣之人朝崖边飞来,身形再熟悉不过。脑中却突然烧起一片滥炎,燎破无形的枷锁,唤醒错位的记忆。定睛再观,入眼便是一张阴冷邪魅的面容。
裴茗如梦方醒,恍惚间只剩下一个念头:是白无相,是他害死水师兄。于是放下架在颈边的剑,心中默念:水师兄啊,我马上就到,你且稍等,容我先为你报仇。
他垂手静立着,面无一丝表情,眸中只剩木然。那白影迅速近了,落在他身前时似要抬手。裴茗眼里忽迸杀机,碾齿眦目,将凛冽真气尽数注于锋端,举剑便刺。
来者猝不及防,遭寒刃透心贯穿,内腑亦受灵流重创,当下从嘴里漫出大股鲜血。可他未有丝毫还击之意,只惊愕望着裴茗,颤声开口:
“…裴兄…?”
闻声,裴茗呆了一瞬。他再次看向身前人的脸,然而像隔了层雾,对方五官竟是一团模糊。
血腥气蔓延开来,裴茗却从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一如当日飘游山间的澄冽松香。仓骇垂眸,他又瞥见那人染血的衣领;殷红浸着的,正是银线绣出的水纹云浪。
—TBC—
第七章
灵台巨震,裴茗流下泪也不自知,胸腔中灼痛难捱,竟一口热血咳出。身前人见状,吃力地抬手结印,并指点在他眉间。清透甘凉顿时涌入,流遍躯体,涤除焚身邪毒。随着疼痛消退,裴茗眼前乍明乍暗,周遭世界开始扭曲破碎,一阵神摇目眩过后,终于清醒。
见裴茗恢复,师无渡将手从他额上挪开,扶着他肩以支撑身体,一边喘气一边玩笑:
“你说你…也算身经百战了,竟还被个温柔乡迷成这样!自己不想活就算了,怎还要捎上我……”
他撑作无恙,可面色苍白,声息也明显虚弱。
哽了半天,裴茗想喊一声水师兄,可喉中阻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抖着手松开剑柄,赶紧又握住,想拔却不敢发力。只因方才出的是杀招,威能极甚,裴茗怕剑出来后,水师兄也倒了。
师无渡见他反应恍惚,也知他也不好受,索性咬了牙,捏住剑身主动后退,让殷赤的刃一寸寸抽离。
颤栗从滴血的锋尖爬上手臂。明光脑袋发懵,只觉心跳都停了。他忙上前去将师无渡搀住:
“水师兄!我……我对不住你…!”
“你当然对不住我!”师无渡终于站稳了,轻飘飘地揍他一下,“敢将我衣裳弄脏弄破,回去罚酒!”接着却拿袖子擦去他唇角血沫,又换另一边干净的给他揩脸,“男儿有泪不轻弹,都快一千岁的人了,你哭个什么……”却因动作太大、牵动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
“水师兄你先别动了…我给你疗伤…”
裴茗忧愧交加,手忙脚乱要给他输灵力。师无渡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忍住胸腹锐痛,宽慰他道:“你莫要慌,我无碍的。”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破裂的符篆,“知你不是有意。阿杰给的护心符在此,我只受些皮肉伤罢了……当真没事。你没瞧我血都不流了?”
看见那符,裴茗又惊又喜,心呼万幸,否则水师兄出了个三长两短,自己怕是要悔一辈子了。可他也知符篆不足抵挡全部威能,于是连忙捉起师无渡的手,搭上他腕子内侧探查伤势,发现水师兄魂魄轻损,躯体灵脉与腑脏受创较重,好在并不致命。
似是被血腥气吸引,又有怨灵从崖下冒出头来。裴茗心情极差,本欲将之打散,又怕其故技重施,便挥手将怨灵震开,扶着师无渡后撤,布下双重结界防护,同他一道席地盘坐,施法为他疗伤。然调息不过片刻,师无渡忽然喷吐大口鲜血。裴茗忙捞住他,他却无意自顾,咬牙看向数十丈外,竟是白无相将水阵给破了。
方才离开战场时,师无渡虽撤去水龙,却并未切断对阵法的控制,依旧维系着巨涡运转;对峙白无相毕竟凶险,贺玄没必要将体力与法力耗在这方面。可水横天灵脉受伤,难运真气,法力传输滞阻,阵术便有不支迹象,涡流骤然紊乱;水柱受到影响,亦有崩离之势。而几人目睹了崖上一幕,俱是大惊,难免分神。白无相则趁机引来熔浆,赤红火浪自下方冲腾而起,摧毁湍涡;同时寻了薄弱处,抬掌将残损水柱彻底震垮,突出合围。
顾不得其他,明光连忙取出自己那张续灵符,悄悄贴在师无渡后心处,为他疗伤。留战的三人眼见不好,立即将白无相拦堵,不让他继续向石崖靠近,好教那两人安心处理伤情。只是谢怜总觉得先前裴茗那一声唤不对劲,心中冒出个大胆猜测;可又想到明光将军向来只惹红颜债,便将念头压了回去,振起若邪绫,专心投入战斗。
先因数时辰前,白衣祸世攻击结界、引动阵法反击,眼下又经众人一番激斗,山穹内部岩倒石崩,四方洞壁与汪洋熔岩中,已有大小崖柱参差耸突。白无相去路被截,也不打算硬碰硬,索性借地势迂回游走。
不远处立一巍峨石柱。白无相将之作为掩体,环旋飞绕,欲将三人甩脱。花城皱眉,在通灵阵中吩咐了两句,让谢怜与贺玄继续追击,自己则动身退后,与石柱拉开距离。
遥观白无相位置,花城迅速估量一番,拿定了他的速度与路线,手中弯刀一旋,便疾速俯冲而去,正将白无相堵个正着,举厄命迎头劈下。
铗鸣贯耳,银光灼目,崇兀危柱轰然倾塌。待气劲与强光散去,贺玄与谢怜定睛看时,却都愣住了——残垣断石旁,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花城在交锋!手中厄命一样,散发气息一样,出手招式一样,身姿神态一样,甚至连身上红衣的破口都毫无二致!两花城都睁大眼睛瞪着对方,咬牙切齿,又惊又怒。一时间,连仙乐都分不清孰真孰假,懵在原地,贺玄更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错了人。
好在贺玄迅速回了神,赶忙在通灵阵中道:“快回我们这边!”
“见鬼了!”花城沉声急道,“我应是中了幻术,周围一片混沌,无所参照,难辨方位,根本看不见你们!”
谢怜虽焦灼,还是尽力安抚:“三郎莫慌!大不了先与白无相拉开距离,这样我们也能辨出你!”
花城应了声好,晃出虚招,欲制造脱身间隙,却不想对方好似识破了他的意图,也空挥一刀,迅速退远。两个花城隔空僵持,局面依然迷离扑朔。
“不对!恐怕那不是白无相!”这时,已观望了一阵的师无渡突然发话,“便是化形摹神再怎么天衣无缝,灵气也难以伪装!血雨探花跟玄鬼是一个路子,所发之气森寒肃冽;而白无相灵息中始终有股炎亢,便是在上天庭时他隐了阴仄气,这造化特性也未改换过。这更像是镜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