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里低下了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晦涩不明。似是顺便提起,他微笑着说:“我女朋友每次逛超市,都会买杏仁糖。”
佩特里吐字很清晰。我女朋友……这个人在微笑着说什么呢。博杜安听清之后顿了一秒,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到,他甚至也没有感受到像是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棒的那种疼痛——只有突兀和空白,只有无由的眩晕。他的意识里是一片耀眼的空白,他却感到有虚空在其中碎裂。
博杜安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僵硬地笑了一下,不轻不重地说:“你可以替她买一袋。”
佩特里的眼神很复杂,光暗不定,晦涩难名,博杜安没由来地想到“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他甚至要为自己这种无端的发想笑出来,他怎么能——他竟然还能想到其他的事情。
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
佩特里终究没有再说话。一切都是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这取决于我。——冈察洛夫《奥博洛莫夫》,李辉凡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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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维吉尔所作《牧歌》的第二首描写了牧人柯瑞东对阿荔吉的单相思,柯瑞东与阿荔吉均为男性,所写之爱是同性之爱,原文有“来吧, 漂亮的孩子,看,那些山林的女神/带来了满篮的百合花,那纤白的水中精灵/也给你采来淡紫的泽兰和含苞欲放的罂粟/把芬芳的茴香花和水仙花也结成一束……”(译者为杨宪益)
*书拉密女:《圣经.旧约.雅歌》中,书拉密女对其良人说“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雅歌》7:12)
*抹大拉的玛利亚:即Mary Magdalene(玛利亚.玛格达蕾娜),现在一般将其译为“抹大拉的玛利亚”,以便于与圣母玛利亚相区别。耶稣的追随者,曾用忏悔的眼泪为耶稣洗脚,用自己的发把它们擦干;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行刑时哀哭祈祷喂他喝水;耶稣死后她进入墓穴准备用香膏为耶稣净身,却意外发现耶稣死而复活。复活的耶稣叫了抹大拉的名字,但是拒绝了她的触碰——“Noli me tangere(不要碰我)”。
里尔克的《Pietà》:里尔克的《Pietà》:写抹大拉的玛利亚在进入墓中看到死亡的耶稣后,对爱的诉说。pietà为意大利语,有悲悯、虔诚之含义,在西方雕刻绘画中多用于表现耶稣死后圣母玛利亚悲痛的情景,有时抹大拉的玛利亚也在场。相关油画可见微博@饭山太瘦生。《Pietà》可见评论区。
*姜饼小人的故事见安徒生《柳树下的梦》。本章章节名出自其中“现在他自己尝到这苦味了”一句,译者为叶君健。
*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所愿的也都废掉。——《圣经.旧约.传道书》12:2-5
原文喻指生命的颓败、衰老的到来,文中只取字面含义。
☆、11.食莲之人
最近一周昆廷和博杜安一起活动的时间明显增多了。卡斯尔在忙着写他的报告,还有和多琳约会,他简直抛弃了自己的老同学昆廷。
自从在超市和佩特里分开之后,博杜安再也没去过科尔嘉岛咖啡店,也没有联系佩特里——其实他和佩特里并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他们每次都在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约好下一次,所以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交换联系方式这件事。
现在想来,对佩特里来说,这样实在很方便。佩特里有女朋友,他只是和博杜安保持着略显暧昧的朋友关系,或许这只是他无聊时的消遣。反正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没有人可以直接指责他。
昆廷和博杜安在旧钞酒吧的吧台附近坐着。酒吧里充满了几个世纪前的复古情调:有卷涡纹的三弯腿酒柜、贴着金箔的椅子、天鹅绒或者丝织品面的柔软沙发……室内穹形顶上的壁画已经褪了色,灯光昏暗而暧昧,玻璃杯和旧核桃木桌椅在灯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泽。
昆廷说多琳和卡斯尔生气,是因为他们两个吵架之后,卡斯尔声称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然后发了一张和平时关系不错的女同学的合照,多琳以为他们两个在一起了。而每次吵架都是卡斯尔道歉,让他觉得很累。
昆廷知道卡尔斯说自己有新女朋友是在撒谎,拍那张合照是因为他们都是城市志愿者,拍合照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但是卡斯尔不让昆廷告诉他妹妹,多琳又禁止昆廷提起他的同学。卡斯尔和多琳两个人就这样把昆廷夹在中间、隔着真相冷战了大半个月。
说完卡斯尔和自己的妹妹,昆廷握着自己的酒杯,酒杯壁上有一层冷雾,他问博杜安:“你最近还好吗?我的意思是,这几天你看起来没那么……有精神。”
博杜安觉得自己过得还算正常,就是夜里有时候会失眠——就和几个月之前差不多。医生建议博杜安停止使用安眠药。如果睡眠女神不肯惠临,博杜安有他的处理办法,他可以去写论文,或者看一本晦涩的书——仅仅只是一个一个单词看过去,并不去探究这些单词连成了如何重大的含义,以此消磨长夜,绝望地等待着窗帘后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由黑暗转灰,显出沉重的光明。
如果在凌晨三点多,博杜安会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睡着。
可是凌晨五点左右,鸟就开始叫。
他说:“还可以。”
昆廷不太确定地问:“你是双性恋?”
“嗯?”博杜安有点儿疑惑,“大概吧。你可以看出来?”
“哈哈,”昆廷笑了一下,“在博物馆看波斯细密画的时候,你好像并不反感,也觉得古希腊黑绘的裸体很漂亮。倒是你那天说去见男朋友吓了我一跳……也不是吓到我了,我觉得有点儿意外。我就是开个玩笑。”
博杜安也笑了笑,他对自己相当坦诚,他确实喜欢女人——柔和的曲线、温暖的身体、细腻的肌肤……但是他也喜欢男人。博杜安不会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佩特里身上,认为都是因为佩特里他才会对男人感兴趣,或者他对男人没兴趣只对佩特里感兴趣。不过他的确很生佩特里的气,说得更严重一些,他对佩特里的行为感到愤怒,并为之难过。
如果这是希腊众神还被崇拜着的时代,当宙斯迷恋上加尼米德,他便化身为鹰带走了这位特洛伊的王子。如果这是文艺复兴期间,米开朗基罗便要为风度翩翩的托马索写下诗篇。在十九世纪,魏尔伦选择对着要离开他的兰波开枪。然而现在只是现在,博杜安只是博杜安,他该以什么态度对佩特里,开枪?写诗?直接把对方夺走吗……还是就此停止。
“不是男朋友。他有女朋友。”博杜安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盛的是加着番石榴糖浆的茴香酒,在苦涩辛辣之中,甜意徘徊不去。
“你确定,你见到了?”昆廷发出了疑问,在某些时候,他是一个相当细心的人,“我感觉你们两个经常一起待着,他要是有女朋友,她会在意的。”
博杜安说:“不知道,他自己说的。”
实际上,在冷静了几天之后,博杜安已经不在意事实到底是什么了。对他来说,佩特里说自己有女朋友这件事本身更像是在传递一个信号:他们之间应该保持距离。承认自己爱一个同性,随之而来的可能是家庭的压力、社会的歧视……佩特里有权作出他自己的选择。既然他已经想好了,即使愤怒,博杜安也会尊重他。
昆廷好奇地问:“可以问他是谁吗?没准我认识。”
“赫恩教授的孙子。”
“哦噢,你问过他。”昆廷想起来这件事抬了一下眉,他试探着说:“人是一种有情|欲的存在物,你可以试着放纵一下……”
博杜安未置可否。虽然昆廷一直单身,但他不是没有□生活,他是一个会玩的人,熟知亨利.米勒的□描写、欣赏鲁本斯作品中的肉|体,而自身亦风流而难以被驯服。博杜安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福柯就认为只有和全然陌生的人发生关系,人类才可以体会到纯粹的、只属于肉|体的快|感,和灵魂、思维一切精神性的东西都无关的绝对快|感。但是博杜安现在怎么想呢,他大概会对自我放任的对快感说——食莲人,收起你的果实吧,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