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李恪昭握拳抵唇干咳两声,才低低道:“在蔡国正式发兵攻打苴国之前,火速干掉素循,以未亡人身份,带着素玚替他扶灵归乡。”
“咳,咳咳咳……”这主意对岁行云来着实震撼,她真是极尽克制才没喷他一脑袋茶水。
咽下那口茶后,岁行云狼狈咳了半晌,才弱弱确认:“您的意思是让她……弑夫?”
李恪昭斜斜瞄了她一眼,又飞快将目光挪回去继续瞪墙,语气有些冷:“不然呢?如今形势就是如此。她不抢先干掉素循,素循就定会让她死。”
岁行云咽了咽口水:“若被苴国知道,那她不也是死路一条?”
虽说素循不受苴国国君爱重,但他毕竟是公子。若当真死在自家夫人手上,必定引发苴国朝野哗然,届时卫令悦是绝无生机的。
“若素循死在这节骨眼上,只要苴夫人收拾得够干净,是个人都会认为是蔡国干的。蔡国百口莫辩,无论甘不甘心都得背下这口黑锅。届时她要替亡夫扶灵归乡,蔡国不会在明面上拦阻。她是素玚嫡母,归苴后有了卫氏助她扶持素玚,到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这条路。十足稳妥吗?”岁行云被震撼到眼神都有些聚不拢了。
就事论事地说,即便她上辈子戍边御敌,说起来也算“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可于战场之外,她还是习惯收敛戾气,再如何也想不出如此手段。
李恪昭直视着书架,沉声轻寒:“若她运气不够好,素循所留下的后手势力大概会在半道截杀她、接走素玚。此事胜负对半,所以我才说这条路是富贵险中求。”
岁行云两眼发直,呆滞点头,慢吞吞拿起茶杯往口中灌。
李恪昭余光瞥见她好似被吓到发愣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甚至有一丝丝隐秘的委屈。“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岁行云咂咂嘴,又眨了好几次眼,才魂兮归来一般,盯着李恪昭冷峻侧脸,无限感慨。
“我只是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南院与公子喝酒那晚,您说过一句话。啧啧,公子诚不欺我。你们这些人耍起手段来,心眼儿着实是脏啊。”
李恪昭心中倏地一拧。
可那股难受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蜜软滋味温柔安抚——
“别说,我还挺喜欢你这主意的。听着就解气!真他大爷的解气!”
岁行云放下茶杯,摸着下巴嘿嘿嘿直乐。
李恪昭无声舒了一口长气,低眉垂首,望着杯中叶片浮浮沉沉 ,唇角微扬,如释重负。
当然,解气归解气,这种主意也不过就是口头过过干瘾罢了。
虽与卫令悦相识数月见面却不超过十次,但岁行云与她之间算是很交心的。
以她对卫令悦的了解,卫令悦内里自有其温柔秉性,多半下不去如此狠手的。
或许,还是假死一途较为可行吧?
*****
因白日里要协助叶冉在西院的训练,晚上还要挑灯夜读,岁行云抽不出身去见卫令悦。
况且如今这局势如此敏感,她若贸然前去苴公子府被人知晓,只会给李恪昭带来天大的麻烦。
于是她只能拜托飞星设法,派探子去尝试悄悄递话给卫令悦。
但卫令悦一连十日都未出府露脸,飞星的人始终寻不到隐蔽传话的契机,只能耐心静待。
到了四月十三黄昏,西院的训练结束后,李恪昭唤了岁行云、叶冉与飞星,一道来商讨仪梁周边地形之事。
谈到一半,小僮来禀,说有“有雀归笼,十万火急”。
这是眼线们回报紧急消息时的暗语,飞星立刻离了书房,前往府门外不远处的长街。
得了眼线禀报的一个惊人消息后,飞星火速狂奔回府,直闯书房。“公子,大事不好!”
正在说话的李恪昭被打断,淡淡掀起眼帘睨他,却并未生怒。
因为他很清楚,飞星如此失态,定有大事发生。
飞星平复着紊乱气息,咽了咽口水:“素循死了。”
“怎么死的?!”
岁行云、李恪昭、叶冉三人异口同声,齐齐瞪着飞星,皆是震惊脸。
飞星看了岁行云一眼,尴尬猛咳:“咳,咳咳。要不,行云你先出去?”
岁行云急怒攻心:“凭什么要我出去?!公子说了,我如今与你和叶大哥一样的!我可以听!”
转头看向李恪昭:“公子,您说对吧?”
“嗯。”李恪昭颔首,以眼神催促飞星。
“公子,这可是您叫我说的啊,”飞星低头,面红耳赤嗫嚅道,“马上风。”
叶冉“噗”一口茶水喷出漫天水雾。
第32章
马上风, 又称“房事猝死”。
素循再不济也是一国公子, 如此死法真真极尽风流, 却又极不光彩。
飞星话音未落, 李恪昭已眼疾手快抖开一册竹简挡在脸侧, 成功避过叶冉喷出的漫天水雾,也以这动作暂时掩饰尴尬。
叶冉狼狈一抹脸, 以袖子胡乱擦拭桌面,尴尬。
飞星面红耳赤低头看着脚尖,尴尬。
三人长久无谁吭声,似是都不知该如何向岁行云解释这是种什么死法。
然而岁行云并不需他们解释, 大致明白素循死得有多不堪。她倒没觉有多尴尬, 说到底, 事是素循自己做出来的,死得不名誉也是自找,又丢不着她的脸。
但此事关乎卫令悦,她心内犹如打翻五味瓶, 脑中思绪杂乱无章。
*****
之前因卫令悦一连十数日未出门露面, 飞星的人寻不到机会给她带话, 若素循之死当真是卫令悦动了手脚, 那主意显然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半个月前岁行云与卫令悦在听香居谈话时,卫令悦对素循虽心寒恼恨, 却明显尚无明确的准主意, 否则岁行云也不至于火急火燎回来请教李恪昭。
虽相识以来两人来往并不频繁, 岁行云也不敢自负地说“卫令悦对她毫无保留”, 但两人之间的交心绝非作假。
她看得出来,卫令悦虽有果决刚强的一面,但骨子里却还是尽力在做当世大多数人认可的那种“好妻子、好主母”。
如今世风,“弑夫”这件事对女子来说几乎是十恶不赦之罪,一旦败露,夫族甚至有权将之碎尸万段。
这也是当初李恪昭说她“有主意她也未必做得出”的缘故。
所以,就算卫令悦被素循伤透,按常理来说最多也就咬咬牙,下定决心设法脱离素循,不至于无端冒着与他同归于尽的风险走着险招。
若素循之死当真出自卫令悦手笔,那最大可能就是,过去十余日里,素循突然将事情推进到“你死我活”的边缘,准备先下手为强,却被卫令悦察觉,为自保仓促反击。
岁行云清楚记得李恪昭曾说过,“反杀素循”这条路是富贵险中求,胜负对半。
若卫令悦真是仓促反击,那她多半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谋划后手。
这让岁行云既担忧她归苴之路的安危,又心酸于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
她们连“修正自己选择伴侣时的错误”这种权利都无。这权利如今还只属于男子们。
所以在遇人不淑,被人算计着性命时,求助无门、逃走无路之下,只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才能自保。
岁行云心疼地想,倘使在后世,一纸和离状就能让悦姐全身而退,根本不必她在心寒绝望之下脏了自己的手。
这狗屎般的世道。
*****
“如素循那般死法,”岁行云打破沉默,心怀侥幸地向三人询问,“按理除那对当事男女,旁人是算计不准的吧?鬼知那俩人几时会‘来了兴致’,对不对?”
她于男女那档子事上稀里糊涂、一知半解,无法具体想象出能在哪一环下手。
本在尴尬中的李恪昭闻言眉目倏凝,向她投以狐疑目光。
飞星亦是惊讶,扭头望向她时瞠目如铜铃。
叶冉眉心更是能夹死蚊子,脱口问出三人共同心声:“你怎会知那是个什么死法?!”
“马上风还能是个什么死法?从前听人含含糊糊提过,自己再大致猜一猜就知了。”岁行云心中闷烦忧虑,答得敷衍。
她很怕卫令悦事前并未筹谋周全,无后手或没扫干净把柄。若真如此,替素循扶灵归乡恐成死路一条。
叶冉似个焦头烂额的老大哥,又惊又愁地猛一拍桌,语气有些重:“你小姑娘家家的,如何听得这种污糟事?!希夷岁氏好歹一方望族,究竟如何教养你的?!简直没点好姑娘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