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你出门约莫一个时辰,我这头就得了眼线传来的消息。她这遇人不淑,也是够可怜的,”飞星唏嘘着,抿唇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家商量了一下,知道你今日见苴夫人后回来定不开怀,公子便叫我刮了胡子。”
岁行云不解:“我开怀与否,同你刮不刮胡子有什么关联?”
“你上回不是说我这脸不蓄胡须才好看么?大家同伴,你朋友遇着性命攸关的糟心事,你也不好受。我让你瞧着高兴些呗。”
飞星说完想起什么似地横她一眼,严肃补充:“但我是不会‘嘤嘤嘤’的,你死心吧!”
岁行云愣了片刻,心中暖烫一片,噗嗤便笑出声:“有义气!”
两人说了几句苴公子府的事。
眼下卫令悦等同命悬一线,素循摆明了拖着她共赴死,这事让人越想越不是滋味。
岁行云问:“对了,既公子已知晓苴夫人的遭遇,那他愿不愿帮一把?或者,若不能出面沾染是非,哪怕只帮着出出主意也足够的!”
事关邦交,非她所长,她根本不敢乱说什么。急着回来,便是觉李恪昭应当有能救卫令悦一命的手段智计。
面前的飞星倏地被拨开推远,大变活人似地换成李恪昭负手立在她面前。
他板着张冷漠脸,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远处:“主意?有。”
岁行云险些忘形到一蹦三尺高。
她激动到两颊生津,偷偷咽了两回口水,才眼巴巴仰视他:“那,可否斗胆,请公子明示点拨?求您了!”
语毕屏息以待,小心翼翼。
李恪昭淡垂眼帘,目光扫过她的脸:“呵,方才不是笑得很欢,求人你倒苦瓜脸?有主意也不说。”
说完转身又回去看选拔。
岁行云见势不妙,追着他的脚步小声呼唤:“公子留步!”
李恪昭并不理她,回到叶冉身旁该干嘛干嘛。
岁行云急得冲到他面前站定:“公子,我这就给您笑一个!”
李恪昭略偏头,眉梢淡挑,眼含薄薄期待。
西院众人全都停下手中事,茫然又好奇地看了过来。
岁行云双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仰脖朝天,发出了气壮山河的“哈、哈、哈”三声大笑。
第31章
在极尽浮夸的三声假笑后, 岁行云收获了李恪昭一记冰冷眼刀的凝视, 并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拎出了西院。
一路拎进书房, 李恪昭才止步撒手, 负手与她面向而立。
虽李恪昭年岁轻, 可每每他沉默冷脸直视着对方时,总能给人以极强的威压之感, 比黑脸叶冉挥舞拳头咆哮时更让人畏惧。
“公子息怒,我就是得意忘形,与您开个小小玩笑,”岁行云反手轻挠后脑勺, 讪讪扯了扯唇角, “飞星说, 您和叶大哥还有他,都担心我得知苴夫人的遭遇后会难受。您还特意让他刮了胡子,想哄我开怀些……”
事情不大,但这意味着她已真正被接纳, 被视为他们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如若不然, 谁管她会不会因朋友的事而难过?
“多谢您, 也多谢大家。”岁行云诚心诚意地执了谢礼。
李恪昭眸底冰雪稍融, 不大自在地清清嗓子:“是叶冉提的。”
所谓欲盖弥彰,大约也就是他此刻这般了。
“再是叶大哥提议, 那也得是公子您发话啊!否则飞星哪肯‘忍辱负重’?”
岁行云抬起头来, 姿仪挺拔, 爽朗抱拳, 笑意诚挚。“多谢。我很欢喜,真的。”
这笑靥虽只浅浅一抹,却眉目熠熠,眸底晶莹璀璨。笑中无所求,不谄媚,不浮夸,亦不敷衍。
是发自肺腑的真挚欢喜。
是清晰无伪地让对方明白,伙伴们待我的好,我知道,也记在心上了。
*****
书房里,岁行云与李恪昭隔桌跽坐,认真地说起卫令悦之事。
“悦姐的事,我有一处不明,还请公子点拨。”这个问题,岁行云在听香居时就想到了。
但当时眼见卫令悦心寒伤怀成的模样,若再往深了问,不啻于是残忍剖开她的伤口寻找答案,于是只能忍着回来请教李恪昭了。
李恪昭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颔首垂眸:“何事不明?”
岁行云双手紧紧攀着桌案边沿,满目期待地凝望着他。
“素循既已做好赴死准备,打算以自身性命去替唯一的孩子铺路,按常理他更该保悦姐活,如此素玚将来才能得屏城卫氏助力啊!为何他非得拖着悦姐一起死?”
虽当世风俗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族通常不会插手出嫁女的事。可若素循死而卫令悦活,那形势就大大不同了。
屏城卫氏原是故陈国贵族,陈国被缙吞并后,卫氏举族迁往苴国,虽不少族中子弟也得到国君任用,但在苴国地位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若卫令悦以嫡母身份独自抚养稚龄王孙素玚,卫氏必定全力扶持,以求素玚将来能在苴国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如此就能助力卫氏真正融入苴国,消解门楣上“外来者”的标签。
“单从素玚的长远利益考量,留下悦姐这位出身名门的嫡母,显然远比留下那个生母要好得多。素循不至于糊涂到连这都看不透吧?”
这问题让岁行云头疼得直揉太阳穴,眯着眼觑着李恪昭,胡乱揣测:“莫非他当真被小妾迷昏头?抑或是担心悦姐苛待素玚?”
“素循虽沉迷声色、浑噩度日,为人处世也糊涂、懦弱、少胆气,但他毕竟是一国公子,多少还是有些眼界城府的。”
李恪昭对素循这番评价可谓中肯。
争霸乱世,素循又是大国公子,资质再是不济,也不至于当真一点脑子也无。
“若当真他死而苴夫人活,苴夫人将来就全指望素玚。如此一来,素玚的前程与苴夫人的余生都绑在一处,她只会精心呵护、全力栽培,怎会苛待?素循不会担心这个。”
李恪昭浅啜一口香茗,略勾唇角,嗤之以鼻:“他怕的是,若苴夫人借屏城卫氏之力扶持素玚,素玚会成卫氏傀儡。”
素玚年幼,生母又只是妾,若他得了卫氏助力,虽一开始有利无弊,但他将来年长后,却未必有能力反制卫氏。
“可是,素玚这才几岁啊?待回了苴国,他指望不上生母助力,若再无卫氏扶持,他就毫无筹码。若运气不好,将来多半只能成个顶着王孙虚衔的破落户。”
岁行云瞠目啧舌,百思不得其解:“素循拼着自己命不要都想着为儿子铺路,莫非就让他过这种日子?这没道理啊。”
“这说明,素循在苴国留有后手,也可做素玚助力,不是非苴夫人不可。”李恪昭一语点破天机。
岁行云惊得白了脸:“也就是说,从素循确认自己在劫难逃那一刻起,他就根本不可能让悦姐活了?!”
李恪昭无声点点头。
“公子方才说有主意的,”岁行云是真急了,“帮帮她吧,求您了!她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我……”
“主意事有。但即便我说了,苴夫人也未必做得到。”李恪昭长睫微垂,望着杯中圈圈涟漪,轻声浅叹。
岁行云忙道:“您先说说?或许她又做得到呢!毕竟这都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了,她绝非任人宰割的性子。”
“两条路,看她愿择哪头,”李恪昭指尖轻叩杯盏外壁,“第一,舍富贵,得安宁。”
“舍富贵?如何舍?”
“假死。舍弃当下拥有的一切,从此隐姓埋名。”李恪昭不抱希望地摇摇头。
卫令悦名门出身,又做了五年苴公子妻,素循待她再是薄情,也绝不会少了她锦衣玉食、仆婢环伺的富贵安逸。
由奢入俭难,人之常情。
岁行云想想也觉得,至少在当前,卫令悦还不至于有决心做如此壮士断腕的选择。
“那,第二条路呢?”
李恪昭掀起眼帘觑她一眼,忽然换了个坐姿。
他侧在地席上,右肘撑地,长腿看似慵懒交叠,望着对面靠墙的书架,喉间滑动数回,似在踌躇斟酌。
这坐姿避开了与岁行云目光相接,使她只能瞧见他的侧脸轮廓,看不到他的神情。
岁行云被他这突兀的坐姿变换之举闹得心中七上八下,莫名忐忑到头皮发紧:“公子?”
李恪昭半晌不应声,气氛让人紧张到嗓子干涩。岁行云豪饮一大口茶水,两腮鼓鼓含着,一点点往喉间沁下去,极力稳住心绪,没再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