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婆说蚕神昼伏夜出，那小丫头大概是要跪上一夜了。想到这里，白尊的气消了一半，慢悠悠地踱回厢房睡觉。
“蚕神娘娘是沐州人，姓马，名叫马头娘。”
这个名字可并不美妙，锦幔贡上香火，研读着庙里的碑文。
锦幔端着蜡烛，一字一字往下看。马头娘是宋朝人，出身贫苦，小时候跟着父亲务农，后来进了城，跟师父学习养蚕之术。十六岁那年，金人来袭，沐州城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流民和强盗，梅雨一来，就爆发了时疫。
这一段字迹不清，锦幔吃力地蹲了下来。
“时疫… …”她摸着粗糙的纹路念道：“那是一种让人咳血的病… …死者胸肺溃烂，流出黑色的血，医官束手无策，沐河尸骨如山。马头娘以蚕入药，用火烤，雪腌，石灰烧的办法，将城里的蚕种纷纷做成药粉，洒金沐河里，才抑制了疫病的蔓延。”
最后一段碑文便是讲她如何烧蚕的。锦幔觉得周身发冷，忙紧了紧衣领，原以为蚕神娘娘是守蚕之人，没想到杀起蚕来比谁都干脆。马头娘的金身旧了，脸上脱了皮，白的白，黑的黑。她微闭着眼睛，俯视着锦幔。
东方泛白，大殿清冷。锦幔看着她的眼睛，仿佛看见她生于方寸，困于蚕室，又仿佛看见她一遍遍跪问上苍，自己穷尽此生，是否能破茧为蝶，傲视苍生。
“怎么？”白尊在殿外等了半天，却见她举着蜡烛发呆，冷冷地说：“又在闻蜡烛？”
他还是那么凶，但锦幔只是笑笑，吹灭蜡烛，驱散了兀自缭绕的烟雾。
“我这就好。”
她撩起裙角，绕道后院，掬了一捧井水，扑在脸上。井水虽未结冰，却比冰还寒冷，她深吸一口气，全身都清透起来。
白尊昨晚虽然睡了，却因为起得太早眼睛有点肿，见她神采卓然，鼻尖泛红，只当是她又跑去涂脂粉了，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快。
“走。”他以剑指门，锦幔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车马早早就停在庙外，其他人也都打着抖，盼他们赶紧上来。
老和尚端了一桶热水，逐个给他们冲茶喝。
“姑娘，吃了粥再走吧？就快好了。”
锦幔看白尊脸色，好像不愿多留，便回道：“回城路远，我们要及早动身，就不劳烦师父了。”她掀开朱红色的帘子，附身上车，见白尊气消了些，才柔声问道：“白公子，怎么这么急？”
第3章
“白公子，怎么这么急？”
白尊“嗯”了一声，昨夜在红顶庙，有一伙人穿着乞丐的衣服，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从山下经过。他心下担忧，却懒得向锦幔解释，随口道：“天色阴沉，我怕下大雨，道路泥泞不好走。”
锦幔看看天，沐州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雨啊。
他们走得很快，半天功夫就到了朱雀门……昨日还热闹非凡的街市，今日却突然变得冷淡起来。
锦幔掀开帘子，诧异地看着街边的景象。馄饨摊子被人掀翻了，汤水洒了一地。
白尊拔剑，警觉地说：“你在这等一会。”
不待锦幔回答，他便补充道：“别惹事。”
“嗯。”锦幔点点头，她能惹出什么事。
锦幔等了许久还不见他回来，肚子“咕咕”叫，便从包袱里取了四五个馒头分给同行的仆役。这馒头是沾了糖的，外面焦脆，里面却十分软糯，锦幔咬了几口，忽见不远处有一个瘦巴巴的女乞丐正呆呆地望着她。
“给你。”
锦幔冲她招招手。
那乞丐踟蹰片刻，走出了墙角的阴影，锦幔这才看清，她身后跟着两个更瘦的乞丐。
“这还有。”她又翻出三个，远远抛了出去。
乞丐一接到馒头就立刻吃起来，连告谢也顾不上。
沐州有这么多乞丐吗？
锦幔缓缓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他们只管吃，没有回答。
锦幔晃了晃馒头：“你们是哪里人？”
女乞丐定了定神，似乎想回她，但想了想，又埋下头去。
锦幔准备了两天的干粮，看样子是吃不掉了，加之天气潮湿，不到三天馒头就起了腻，再这样下去，恐怕是要坏的。
她又取出两三个，对着远处的乞丐喊道：“喂，这有馒头。”
乞丐们小声嘀咕了几句，立刻丢下手中发馊的食物，争抢着围聚过来。他们虽然消瘦，但抢起食物来却十分凶狠。
“别急别急……”锦幔隔着帘子，将馒头塞进一只只枯骨般的手掌中，乞丐也不客气，要完了还要，只一眨眼的功夫馒头就发完了。
“没有了。”她紧张地抱着包袱：“没有了。”
他们完全不理会锦幔的解释，还伸着手，问她要馒头。
“没有了。”
“嘿嘿嘿嘿。”
乞丐中突然跳出一个强盗一样的人来，他衣衫褴褛，却目光凶狠，身材壮实，不似其他人那么呆滞，他看了锦幔的手，立刻扒开帘子，要看她的脸。
“小娘子，小娘子……”他拧笑着想把锦幔拖下来，脸上的伤疤像蜈蚣一样抖个不停：“谢谢你的馒头……”
锦幔被酒气冲到，心中大骇。
“你要干什么！”
“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锦幔求救似地看向众人，却见他们埋头吃东西，眼皮也不抬一下。
“官府就在街角，你好大……好大的胆子……”锦幔蜷缩在马车一角，惊慌地看着他打晕了两个仆役。
“好大好大的什么？”他撸了撸衣袖，再次伸手捉她：“来来来来，告诉哥哥，你要看好大好大的什么。”
见锦幔不来，他一步踏进车子，挨着她坐下，陪笑道：“小美人，别怕，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刚认得我的时候，都嫌我丑，从了以后，就再也不想走……一个个，其实都是小浪蹄……”
“白公子！白公子！白尊！”锦幔用尽力气喊道：“白尊！白尊！白尊！”
“白尊是谁？你相公吗？”见她不是处女，强盗有些不满，不与她废话，直接去解腰带。
“你敢！”锦幔拔下发簪，在空中一通乱刺。
“哟，我说你……小美人，别怕，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刚认得我的时候，都嫌我丑，从了以后，就再也不想走……一个个，其实都是……”强盗说了一半，觉得这话甚是耳熟，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我刚刚说过了吗。”
锦幔不跟他废话，双手握簪直刺心脏，一刺被他闪过，再刺依然被他闪过，三刺用力太猛，发簪甩了出去，“叮”一声掉入泥中。
“小美人，别怕……”他触到锦幔的衣领，软绵绵的，是陈年的老布。
“白尊……”锦幔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地喊道：“白尊！！！”
一颗石子，穿过柳叶，刺破雨幕，留下一道血雾。
光头强盗耳边一热，像一个热烈的吻，他摸摸自己的左脸，鼻子眼睛都在，刚想笑，却发现嘴唇少了半个，露出一排血红血红的牙齿。
他气愤极了，咧着嘴嘶吼道：“哪个龟儿子躲躲闪闪用暗器！有本事出来和老子一决……”
锦幔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睁眼时，那强盗的耳朵又被人打掉了半只。
强盗仍是愤怒，不肯告饶，指着岸边茂密的柳树骂道：“哪个龟儿子……”
“你是哪个龟儿子，敢在沐州城撒野。”白尊剑光凄厉，身后跟着十来个官兵，他本就生得英俊，此刻更是多了几分正气。
“白尊……”锦幔摇摇晃晃地走下马车。
“听见了，听见了，你吼那么大声，聋子也听见了。”白尊见她满脸泪痕，披头散发，不知是否已经受辱，心里更生出一堆闲气：“叫你不要惹事，你偏偏要做什么好人，舍什么馒头，你以为替夫人进一次香，坐一次车子，驱使一次我，你就是什么大人物了？你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圣母白莲花吗？你好心对别人，别人可会好心对你？”
他越说火越大，用剑指着锦幔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看你怎么死！”
“白公子……”
白尊还想训她，却见她泪水婆娑，瑟瑟发抖，突然想到名节一事，便不再多话，闷闷地调转马头，准备回府。
“白公子……”锦幔回头望了望救了自己的小石子，心中着实感激他的搭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