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病人听她这样不留情面地数落丈夫,都笑出了声,郑海成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瞥一眼一床之隔的女儿,不大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回来了啊。”
夏兰被气笑了,也理解他的心情,倒没再继续唠叨,而是对夏辛春笑道:“你爸爸这是太高兴了,快吃饭吧,晚点儿让你哥哥送你回去。”
夏辛春看着父亲,嗫嚅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爸,您晚饭也没吃吧,这饭您吃吧。”
“你快吃吧,我刚在外面和辛远一起吃过了。”
父亲愿意对她说话,这让她的心情平复很多,决定不再自我纠结,三两下草草吃掉晚饭,然后出门去扔饭盒。她没有马上返回病房,而是先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对着镜中的自己练习笑容。
老实说,她从没想过和父母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见面,她原本打算等自己足够清醒,知道见到父母以后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以后,才回家见父母,然而这样一个烈日灼热的下午,她的计划全被打乱,现在只希望刚才的表现不要太差,没让父母看出她前几年的困窘样。
她回到病房,发现父亲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她走近,分明是专门等她,有话要跟她说。
“爸爸。”
“你跟我过来。”
她随父亲下楼,来到住院部后面的花园,坐在树荫下的一条长木椅上,父女俩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定定看着前方。
花园人很少,偶尔才有医生模样的人从他们跟前走过,都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刚睡醒的痕迹,头发稍稍凌乱,看样子应该是晚上值班的医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郑海成问她,眼睛一直注视着别处。
夏辛春哑然,她从来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未来对她而言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不过难得再见父亲,她当然不愿意让场面更加尴尬。
“好好工作,好好照顾您和妈妈。”
“我和你妈好得很,不用你照顾,”郑海成打断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于是看一眼她,放轻声音,“我问的是你,你不会一辈子打算在酒吧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待着吧?”
“我不知道,我暂时不想离开,不过以后我应该会去别的地方找一份工作。”
“别以后了,马上离开酒吧,到你哥哥公司上班,我晚上吃饭的时候跟他谈过了,他说会在公司给你找一个适合你的工作,他是你哥哥,你去他公司上班是最好的选择,我和你妈也就不操心什么了。”
夏辛春没吱声,郑海成继续说道:“我倒是没什么,难为你妈妈这些年惦记着你,茶不思饭不想,你不能再伤了她的心。”
她的心一下抽疼,紧咬住嘴唇,等那阵疼痛过去,再开口,声音已经哑了:“爸爸,我知道这些年我让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孝,我……”她深呼吸,勉力维持平静,“过段时间,我会辞掉酒吧的工作的。”
郑海成还想问什么,看着她消瘦的脸,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只摇摇头,交代她:“你已经二十六岁了,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以前也没好好教给你什么,但这不代表我不关心你,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女孩子总该有个正经像样的工作,不然落别人眼里,可有得背后说你闲话了。”
郑海成先回病房,夏辛春独自坐在花园想心事。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哥哥的脸,还有周远行的脸轮番在眼前一一闪现,不是没想过离开酒吧,可是和周远行的关系让她迟迟没有决定,总想着过一天算一天,她害怕一旦离开,就意味着和周远行将奔赴各自的人生,再也没有交集的可能。然而父亲的一席话,刚好戳中她的心结,不能不叫她因为挥之不去的负疚和亏欠而感到茫然。
她站起来,准备回病房,突然被人从身后喊住,回头看去,是一个长相颇为面熟的男孩子。
“嗨,你好,”他走到她面前,见她不说话,挠挠后脑勺,不无失落地说,“我是齐昀啊,就是那天晚上去酒吧找你,不对,是跟你道歉的那个人,你不会已经不记得了吧。”
夏辛春一怔,旋即笑了:“哦,是你啊,你来这儿做什么?”注意到他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忙问,“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齐昀摸一下纱布,笑嘻嘻地说,“前几天骑车摔了一跤,擦破点儿皮,没啥事儿,你不用担心。”
不知怎地,看到他阳光气息十足的笑容,她的心情莫名也变得好多了,她抬步想走,他叫住她,疑惑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在住院?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
“不是,是我妈妈有点小毛病,住院观察一下。”
“那我跟你一起去。”
“千万别,”夏辛春语塞,“我妈妈有点怕生人......”
齐昀咧开嘴:“那个,其实我是回病房找东西,我前两天在住院,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家里人比较紧张,生怕我撞坏脑袋,偏要我留院观察,我今天下午出院了,不过发现我的手机充电器落下了,所以回来找找。”
夏辛春好不尴尬:“哦,那一起上去吧。”
齐昀倒没在意,跟她并肩走着,继续找话题:“我上次特地留了手机号码给你,希望你没觉得唐突,我只是觉得你很好,所以想跟你做朋友。”
夏辛春侧头看他,他连忙摆手:“不骗你,我真的就是想和你做朋友,你千万别多想,觉得我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被他紧张的样子逗笑:“你觉得我应该想些什么?”
他的眼神飘向别处:“没有,你一直没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夏辛春无奈:“我们之前只不过见过两面而已,都说不上让人高兴,我对你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根本不用担心我的想法,我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电梯来了,她先进去,他跟进来,瓮声瓮气地说:“你果然生气了,不肯原谅我。”
她哭笑不得:“我干嘛要对你生气?你要是不提起,我早就忘记了。我心眼没那么小,不然见到你,我根本不会理你,对不对?”
“真的吗?”他猛然睁大眼睛,惊喜地笑了,一颗虎牙露出,让他的笑多了几分稚气,“那我以后去酒吧找你,应该可以的吧?”
夏辛春恍然,有那么几秒钟,视线之内一片模糊,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颗微微闪着光的小虎牙。
齐昀伸手在她眼前挥两下,她回神,电梯门刚好开了,她也不管到没到自己要去的楼层,仓惶走了出去,回头之际,正好碰上他惊愕的目光。
她的心狂跳起来,回到病房,已经是几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郑辛远正站在窗边接听手机,父亲坐在窗边的凳子上,和母亲说着话。夫妻二人见到她回来,一齐看向她。
夏兰先说:“辛春,一会儿你哥打完电话,让你哥送你。”
“不了,妈,”夏辛春走到母亲身旁,“我晚上留在这里陪您。”
郑海成说:“我留下陪着就行了,这里只有一张陪护床。”
“您回去休息吧,还是我……”
“好啦,辛春,听我和你爸爸的话,医院人多,病菌也多,你都忙了一下午了,晚上早点回去休息。”
郑辛远挂了电话,也跟着说:“辛春,妈妈没什么事,就让爸爸陪她吧,”说到这里,他冲父母眨眨眼,“你留下,不是打扰了爸妈的二人世界吗?”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夏兰嗔怪,“一点正经没有。”
郑辛远大笑:“知道您害羞,我不说了,不说了,这就带辛春走,您二老就偷着乐吧。”
夏辛春也忍不住地笑了,一整个下午萦绕不去的那股无法形容的尴尬此刻蓦地消失了。
郑辛远送她回酒吧,路上告诉她:“辛春,医生都说了,妈妈没事,这次中暑只是意外,你不必太担心,晚上有爸爸陪她,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哥,”她脸转向他,诚恳地说,“谢谢你。”
“傻妹妹,跟我说什么谢谢,”他伸出手摸她的头,“我知道你急着对他们做弥补,还是慢慢来吧,别强迫自己,这样大家心里都会好受些。”
酒吧内今晚罕见地有近十个客人,夏辛春走过拱形门,并不打算进去帮忙,她今天确实累了,想一个人独处。周远行也看到她了,透过变幻不定的光线对她微笑,她看不清他的眉眼,但那个朦胧的笑是她曾经十分熟悉的一个表情,令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