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瞎说。”柳琳琳那时候一点儿没当真,她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年轻小女孩的心思,认为过不了几天邓一朵就会变卦,陷入恋爱里去。
可一等就是很多年,柳琳琳心思整天翻腾,邓一朵坚定不移地独身着;夜里睡觉,柳琳琳盘算完了一切合理或荒诞的理由,她猜不透邓一朵。
“妈,你来我家住啊,你一个人无聊不?”这边饭还没吃完,邓一朵电话就来了,柳琳琳起身出去接。
她说:“我忙死了,预约了后天去拔牙,你陪我吧。”
“妈,我后天有招聘呢,那明天行不行,我帮您重约一个大夫。”说话的时候,邓一朵还是尽量声音柔软,她知道强硬对柳琳琳无效。
可柳琳琳说:“这是著名牙医,人家周末不上班,我就得在那儿看,我才放心。”
离婚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柳琳琳一个人赚钱、送女儿上学,她认为自己的世界早就除却了对婚姻的美好印象,可她怕女有朝一日无依无靠。
柳琳琳是一个矛盾里带着偏执的人,她总在不同立场有不同的利益倾向,她乐观、自立,她最爱女儿。
邓一朵最终败下阵来,她正坐在餐桌前,吃一份自制的焗饭;室外是密集的骤雨,从窗户向外面看去,城市夜景被洗得透亮,大剧院的灯光循环变幻着,像是寂静湖畔,一颗奇幻斑斓的卵石。
周一,邓一朵开完会,就急匆匆下楼,她已经换了休闲风格的衣服,不至于穿着高跟鞋在医院里穿梭。太阳没告别几天,又耐不住寂寞,晃悠悠露出了头,在云海中躲藏着,撒下一层清凌凌的光来。
天有些凉。
撞见了来应聘的陈云亮,他穿着件黑色带铆钉的皮衣,头发染回黑色来了,这么多年,他头发总是很个性的花花绿绿,发型时刻紧跟潮流。
邓一朵调笑:“今年流行黑色?”
“带小孩儿,应该自然一点,看起来不坏。”陈云亮原本就心事重重,他笑得有些僵硬。
“你应该可以进,除了舞蹈,教学技能才是最重要的,你比里面那些人厉害太多了,要相信自己,”邓一朵总把冯谧家的事儿放在心上,这已经是许多年以来的习惯,她觉得自己唠叨得多,可还是忍不住,又说,“之前的几个老师都挺嘴巴脏,才会公开招聘的,你别拿出混社会那套来,就行。”
风推开了轻飘飘的白云,阳光洒在脸上,远近各处写字楼的玻璃外墙间,明媚的光线穿梭,陈云亮笑着说:“我早就不混社会了。”
邓一朵说:“那放轻松,我得去带我妈看牙,她约了个什么林医生,非得周一去,我这儿推不过去,老人家心理太敏感。”
条纹衬衫配牛仔衣,邓一朵踩着运动鞋,快步自如地离开;太阳又爬高了一些,可已经暖不化秋雨之后的冰凉空气,陈云亮坐在排练间门外的长椅上,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冯谧像是要疯掉,她表情静默,可疯狂地掐着自己的指腹,她下巴尖瘦,整张脸都憔悴;漂亮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那些热辣辣的眼泪涌出来,她捂住脸,趴到桌子上去哭。
咖啡厅开在五楼,桌上一杯水还是温的,转头向窗外看,望得见密集的摩天大厦,那些耸立的高楼,仿佛要把它之下的一切掩埋。
咖啡厅正对着的写字楼里,是来来往往的忙碌的上班族,电梯运行正常,那里面有淡蓝色的指示牌——活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贺蓝山回来了。
上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天之前,林秀完成了一副艰巨的作品,她绑着围裙站在阳台上,突然,手机响起来。
“喂,我是林秀。”鼻腔里一阵酸涩,林秀抬起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她说。
“我刚从家乡回来,把我的爱人也带来了,很久没有联系,十分抱歉。”他声音还是带着温暖的磁性,可羸弱了不少,几句话之后,电话两端都是持续的静默。
林秀抬起手来擦脸,眼泪把手沾湿,溶解了残留的颜料,因此脸颊变得有些脏,她点了点头,终于:“说什么抱歉。”
贺蓝山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得唱歌。”
“我请你俩吃东西。”
“谁俩?”贺蓝山突然发出了疑问,随即,像是明白了林秀的意思,他说,“没告诉你,她去世了,我把骨灰带回来,她的理想是在这里定居,可挺遗憾,突然,就走了。”
林秀心里想的是“我不知道你有爱人”,可一开口是惋惜中带着安抚的一句:“对不起,希望你节哀。”
晚上还是去了郑朱玉的酒吧,贺蓝山样子都没变,他抱着吉他在台上唱歌,眼底不再有炽热的暖流,后来,歌唱完了,却眼泪鼻涕一起淌下去。
“蓝山,”郑朱玉过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摇摇晃晃地坐下,对贺蓝山说,“请宽恕我作为朋友的大意,没能及时了解你的处境,否则,或许还能帮忙。”
林秀也点点头,她侧过脸,看着贺蓝山通红的眼睛,说:“她一定希望你开心地生活,所以你要快一点走出来。”
“我发誓要成为一个有名的歌手,我说了要带她来这座城市,要不是我不在身边,她也不可能出事儿,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把灰。”贺蓝山的背因为悲伤而蜷曲,他低下脸,颤抖着说。
林秀深吸了一口气,把杯里酒喝干了,她想将手搭在贺蓝山肩膀上,安慰他几句,也想像郑朱玉那样热心坦荡地,拥抱他。
“蓝山,你的音乐总有一天会广为传唱,她也会知道的。”林秀哑着喉咙,艰涩地说道。
“好。”贺蓝山只是不住地点头,他举起杯子来,大口地喝完了酒。
第六章
是徐荣要到了夏玉兰的号码,于是柳琳琳就这样联系上了她。周五是家宴,林秀穿了件淡灰色大衣,进门之前就牙关颤抖着,她说:“一过中秋冷死人。”
“穿厚点儿。”夏玉兰拍拍女儿的肩膀,把她那一头乌发理顺了,她满心欢喜,又忧愁,也不是因为具体的事,而是林秀这人本来就是她的忧愁,从小,什么事都没听过话。
林思阳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了林秀,诧异着,喊:“啊,姐,你胖了。”
“滚,”林秀气得要踹人,巴掌拍到林思阳肩上去,她皱着眉头,问,“你找女朋友了么?”
“上哪儿找去?”林思阳洗手,往厨房里去,全家陈萍最忙碌,其他人都懒懒散散的,林思阳有点愧疚,他冲林秀喊,“能不能帮嫂子做家务!”
林秀咬着颗桃子,进了厨房,她嘴上嚼得“嘎嘣”响,一只手揣在衣袋里,她说:“嫂子,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哎呦,我的大画家,您快去看电视吧,别添乱了。”陈萍把切好的葱丝放进盘子里,她可不敢恭维林秀的厨艺。
林思阳在桌前剥蒜,暗地里伸腿,去挡林秀,结果被林秀踩了一脚。
林海下班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敷眼睛,并且躺下来歇一歇,林建安还是穿着件背心,从这屋走到那屋,看着了房间里叠衣服的爷爷,于是凑过去,说:“我来唱戏给您。”
“唱戏,唱吧。”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林建安甚至紧张得面颊发红,他半跪在床沿上,看着林新国老人手上的衣服,他细绵绵的声音从喉间窜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唱戏给别人听。
“我想学戏,去上戏校——”话没说完,林建安发觉爷爷眼神换了方向,他猛地转身,被吓得差一点摔倒。
陈萍鼻翼都在颤抖着,她扶着门框,通红的眼睛看向儿子,她说:“你吃不了苦。”
“我行!”林建安到地下来了,他继续唱,“……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可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
陈萍没心思做饭了,可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家宴的食材摆了一厨房,只有林思阳穿着拖鞋,一点点准备着晚餐。
一家人在客厅里聚齐了,林秀抱着胳膊,啃今天的第三颗桃子,说:“去学哈,好好学。”
夏玉兰伸手拍了林秀,林秀还是停不下来,她说:“嫂子,让建安去学。”
林新国老人站起身来,慢吞吞地离开客厅去倒水;夏玉兰正挨着林秀坐,她脸上表情沉重,大概是担心陈萍蓄积的情绪再次上涌,又悲伤到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