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一头长发,整整齐齐垂到腰间,她穿了件淡蓝色的运动外套,牛仔裤松松垮垮包裹着双腿,她眼窝不深不浅,一笑就弯起了眼睛,颧骨处的肌肉堆起来,牵动着纤薄的唇角。
画夹就在她背上,一把花花绿绿的伞放在了门前的旧篮子里,她冲着老板,喊了一句:“嘿,雨真大。”
“好久不见啦您,蓝山也好久不见。”老板叫郑朱玉,她烫着金色的卷发,红唇夺目,她穿着件纯白的连衣裙,布料紧贴着纤腰。
林秀下意识要转头,她甚至以为贺蓝山人在身后,她掩饰般,拢住了跌到颊侧的头发,冲郑朱玉点了点头。
一杯伏特加还没入口,林秀坐在角落的桌前,她有些难安,脚踩了一下桌子下面的横木,她仰起脸来,眼睛轻柔地闭上了。
眼前黑,也掺杂进来运动着的光影,林秀等待了大概半分钟,她更加心焦,于是又睁开了眼睛,眼皮上是两抹淡红色的眼影,小幅度地颤抖着。
已经过了贺蓝山平常上班的时间,台上胡须满脸的民谣歌手娓娓道来,吉他和非洲鼓一齐响着,黑暗处有人突然扯着喉咙,哭起来。
林秀眨眨眼睛,那里面荒凉又干涩,她拎起了脚边的画夹,湿漉漉的鞋子从地板上蹭过,她着急地摆弄着长发。
花花绿绿的伞还在门前的旧篮子里,差一点被林秀忘记掉,郑朱玉抬高了喉咙喊她;门前一个醉鬼歪歪斜斜,眼线口红摸了一脸,后来被一对中年夫妻搀扶着,离开了。
半个月之前,林秀与贺蓝山失去联系。
林秀走在这街巷潮湿的路边,眼眶不住地颤抖着,她咬紧了嘴唇,不想眼泪往下落,可忽然,背着吉他的高个子男生走来了,又走远了。
是一张瘦削又陌生的脸庞,而贺蓝山不是,他三十六岁刚过,却像是校园里走来的学生,他有点近视,透明镜片背后永远一双笑眼,他穿白衬衫,唱自己写的歌,与别人合租。
相识一年,贺蓝山是林秀最好的朋友。
连续三个月,贺蓝山都在郑朱玉的酒吧驻场,他显然很受欢迎,总有几个人慕名而来,有人告诉郑朱玉:“贺蓝山就是水啊,人是水,声音也是水,加糖的水。”
林秀邀请贺蓝山去吃烤肉,那是个很冷的傍晚,冬雨飘零,天空一片厚重的灰色;橙黄的炉火上,五花肉和小排嗞嗞冒油,配黄豆面和辣椒粉吃,林秀喝许多也不迷糊,她看着贺蓝山微红的双颊,被他那纯净又温暖的目光一望,这才醉了。
他们之间并不彼此了解,林秀只知道贺蓝山会写歌,知道他的年龄,他们在一种半透明的境界里彼此熟识,见面的地方就是郑朱玉的酒吧;三个月,几乎每天夜里,贺蓝山都准时上台,弹吉他,唱几首歌。
林秀从酒吧走回住处,她的家在一幢旧楼里,邻居们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楼下有拥挤忙碌的早市,从窗户向外看,正好瞧得见一条狭窄的街,那里破旧也温情,古老而神秘,有居民和小贩,以及摄影作画的人,彻夜灯火不灭。
林秀沉迷于雨天奢侈的喧嚣,它比安静更安静,耳边一切散作嗡鸣,想说的都在手上,她准备涂一整夜。
画画,是用色彩写诗。
林思阳伸手指向路边的巷子,问:“那里面的夜市,你还记不记得?”
车已经堵了近一个小时,雨还是没停下,白路从睡梦里醒来,裹着外衣坐在车窗边上,睁圆了眼睛看向外面,他也没回头,就咂咂嘴,说:“不记得这个夜市。”
“拉面烤串儿水煎包,芒果酸奶和麻辣香锅,还有羊肉汤……”夜市的美食说不完,林思阳仅仅是道了个名字,雨水糊在车玻璃上,一层一层漫下来。
白路伸手捂住了胃,他毫不在意,说:“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想不起来了都。”
司机师傅手搁在方向盘上,望着前方密集拥堵的车潮,职业素养使他时刻没有负面情绪,听见了那串食物的名称,只是喉咙鼓动一下,作罢。
白路总盯着车窗外面,面无表情。
车子缓缓动了,顺着大范围的车潮一起,林思阳沉默了一阵,说:“你和叔叔阿姨,一起生活吧。”
“他们身体挺好的,我们不住一起。”白路弯起嘴角两端,转过脸来冲林思阳笑,他眼睛里映照着黑夜和灯光。
一路到达了整个城市最昂贵的法式餐厅,在悠扬琴声中体验着精细奢侈的服务,林思阳觉得嘴巴似乎是失去了味觉,他内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因此没品味出什么惊喜的味道。
聊起了事业来,白路悠然吐了口气,他说:“我现在是模特,挺累,连续飞好几个月,生活不规律,失眠。”
第五章
淡奶色的菜品上,灯光镀了一层,杯里红酒被白路吞进口中。
“可能是因为我不太关注时尚,我小侄子都知道你是模特。”林思阳笑着说。
“你哥的孩子么?”
“是的,叫建安,十三岁。”
“初中?”
“小学六年级。”
对话结束,小提琴乐曲起承转合,那灰白色罩子的吊灯垂在餐桌上方,林思阳将盘中的菜品切下一块,放入口中;咀嚼,酱汁略微回甜,是一块酥软的鸡肉。
白路突然说:“如果我没走,大概也会读民意的,可惜没读到民意。怎么样,现在的小孩子乖不乖?”
“没有距离感,顽皮,很难管啊。”林思阳夹克衫脱掉了,只剩件纯白色的翻领衬衫,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今天没戴眼镜,因此,整张脸比昨天锋利一些。
可再如何,林思阳本来就是年轻又温和的长相,他眨眨眼睛,继续说:“我这学期才上班,还在磨合吧,语文太难教了。”
白路总杵着脑袋听故事,他被逗笑了,抿着的嘴角往上弯。和昨夜不一样,他今天头发没喷定型的东西,因此柔柔顺顺。
“做老师,假期多。”白路点着下巴。
林思阳附和着,也没再说话,吃完这道菜,新的沙拉被端上来,每人很大的一只瓷碗,碗底是青红色的蔬菜粒,和酱汁。
白路说自己明天就飞北京,他大概的确是忙里偷闲。林思阳回家的时候是二十三点多,雨没停,可剩下零星几滴;有一颗冰冷曼妙的,砸在了林思阳鼻尖上。
柳琳琳发愁的事儿很多,可当女儿成为了二十九岁的单身青年,她便不想再民主和矜持了。这一晚的前同事聚会,显然成为了她的信息收集大会,她找个要好的姐妹,在角落里聊了大半天。
“一朵那么懂事,又自力更生,得找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才行吧。”徐荣凑近了,和柳琳琳聊。
“漂不漂亮无所谓,我家不挑外貌,有稳定一点的工作就能接受。”
徐荣当即深吸一口气,她突然笑了,指尖点弄着柳琳琳衣领上的薄绒,说:“我家儿子不是高一么,这学期换了林老师,他还单身。”
“多大?”柳琳琳齐肩的卷发晃荡了一下,她的丹凤眼睛突然瞪大了,她抬手握住了徐荣的肩膀,又补了句:“别太大就行。”
徐荣慌忙掏出手机来翻,并且往柳琳琳身边更近处凑,她突然吸了口冷气,有些激动,说:“林老师刚毕业,今年毕业的小鲜肉。”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终于定格,柳琳琳细致地瞧了照片半天,那是林思阳毕业时候拍的工作证件照,西装领带的精修图,加之人本身长得优秀,因此总体上比大多数人的证件照亮眼几倍。
柳琳琳只点了点头,郑重地夸赞:“年轻,帅。”
“一朵长得也不赖,样子就挺配,你不在意收入差距就行,林老师父母一个是医生一个是银行职员,他哥哥是牙科医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念叨着,柳琳琳又端详了照片几秒钟,她揉揉脸颊,皱起眉头说,“我牙疼了好几天,你倒提醒我了,我明天得看看牙去。”
“后天去吧,你电话预约,我前年在他哥哥那儿看的,也介绍了好多人去看。太巧了,林老师就正好是我儿子的新老师。”
没有十分钟,厅内的人们仍旧在喧嚷,柳琳琳坐在圆桌旁,有些心不在焉,她期待而忐忑地扣着手机外壳,手撑在一边的脸颊上。
邓一朵从小成绩好,曾经那么一段时间,柳琳琳觉得这辈子都不需要为女儿操心,可大学要结束的某天,邓一朵突然打电话给家里,说:“妈,知道我是独身主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