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里还有半颗西瓜,喝完汤的白色碗和汤匙放在料理台上,平滑且泛着深沉光泽的木质地板上,掉落着微小的木炭灰尘。
大而且安静的室内,空调还在送来徐徐冷风,这是个无比平常的炎热夏天,和十几年前一样;民意中路的槐树仍旧深绿、繁茂、苍翠,一整排,以越来越浓密的态势生长开来;刘妹妹面馆,仍旧在迎接密集的客人,一碗带着缭绕雾气的面条上桌,头顶风扇落灰,却带不走人额边的汗。
曾经的三院大院,不是如今这样苍老沉闷,它那时候,承载着许多青年和少年的生活梦想,四季里,总能时刻燃烧起灵魂的新火,白路没有悲伤了,记忆像一面墙,正洋洋洒洒掉落着大片的白色,留下一个场景,仍旧是夏天。
阳光是透明且浸泡在水汽里的金黄色,白路坐在树荫下的花坛边上,天空四周没有太多的高楼,因此宽阔又蓝得发亮;午后,汽车鸣笛夹杂着些微人声,散发着隐约的诡异感觉……
白路视线中,是水泥道路,和酷热空气下疲惫低头的花花草草,林思阳被光线刺得眯眼,他几步跑来,肤色微沉的脸上全部是汗,他往下扯着短袖衬衫的领子,蹙起眉毛,说:“我还要去学游泳,下午去。”
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总无法过得闲暇精致,林思阳还没有发育,也算不上高挑或者英俊,他粗鲁地往白路身边一坐,叹着气,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上学呢?”
“你可是优等生,说这些也不怕被揍啊。”白路把冰棍塞进嘴巴里,含混着说。
“本来就不想上学,更不想补习英语,不想学游泳……”
白路歪着脑袋,倾听林思阳的牢骚,他吞下在口中半融化的冰棍,忽然笑着,喊:“程小星!”
女孩子还是不施粉黛的年纪,正徘徊在童年和青春期界线上,一双细腿在短裙下面摇摆交错着,不久便站在了林思阳背后,她把背后卷成一捆的参考书递到林思阳眼前去,道了声:“谢谢。”
林思阳转过身去,他忽然脸颊涨红,仿佛汗里都是颤抖着的慌张颜色,他回答:“没事儿。”
在白路的记忆里,程小星总穿校服戴三道杠,在校大会上满脸威严地讲话,他没把她当做可供探寻和思虑的人;可此刻,当林思阳皱着眉,眼神躲闪,当他因为女生而燃烧起青春期的前几缕火花……白路忽然狠狠吞着带冰棍甜味的口水,可不是顺着食道滑下,而是带着即将凝结的冷意,径直砸进了心脏里。
情窦初开不汹涌也不猛烈,它令人惊慌,但又可有可无,白路在离开时抓紧了林思阳的手腕,他摸索又唾弃着人生第一次的心潮澎湃和醋意横生,眼皮被晒得要烧起来。
林思阳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他悠闲地睁眼,在极短的缓冲之后,意识到暑假已经来临了。
天气仍旧炎热,夏玉兰正把刀戳进翠绿的西瓜里,然后是一声脆响,透明的红色汁水顺着截面往下淌,而昨天才到家的林建安,正趴在餐桌上打手机游戏。
陈萍择着嫩豆角,她说:“建宁不回来了,要去打工。”
“我这儿还有钱,你给她转账三千块吧,让坐飞机回家,多热啊,打什么工……”夏玉兰把西瓜放进盘子里,她念叨。
陈萍自然拗不过林建宁,她也明白家里没人拿她有辙,把豆角放进盆里去,陈萍站起身,笑着说:“妈你别管她,受不了自然就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见她受过委屈。”
“丫头是倔,可她不是固执,而是明白坚持,”夏玉兰在桌边坐下了,她抬高了声音,忽然冲着洗手间,喊:“阳阳,那个……大院要重建了,要拆楼了……”
夏日的上午,闲暇又温柔,林思阳含着一嘴泡泡,他探出头去,问:“补款吗?”
“有款,还有房子。”陈萍说。
林思阳把水含进嘴巴里,他晃着脖子,忽然为白路卖掉房子惋惜,可转念一想,白路并不像他这样不宽裕,更不会在面对一笔拆迁款时产生做梦的错觉,。
夏玉兰正满脸慈爱,她催促沉迷游戏的林建安吃西瓜。小男孩离家一学期,却变化惊人,他用脱离稚气的嗓音,说:“小叔,奶奶说新房子给你当婚房。”
林思阳把漱口杯放回原位,第一反应是转脸看陈萍,他有些忐忑,可陈萍笑眯眯,她说:“是啊,我们思阳也快要成家了。”
“特别快是吧,接下去就是建宁、建安……”
听奶奶这样说,林建安第一口西瓜差点卡在喉咙里,他眨着泪汪汪的眼睛,说:“别扯我啊。”
“嫂子,其实我们还在谈……”
“我觉得呢,张桦漂亮又大气,而且离家这么近,知根知底,你俩最合适,”陈萍又看了夏玉兰一眼,问,“是吧,妈?”
“是,能走到最后再好不过,”夏玉兰点点头,可又话锋一转,十分柔和地看着林思阳,说,“可如果不可以结婚,那也不必要强求,你还小呢。”
林思阳敷衍地点了点头,在他看来,结婚是不需要规划的事儿,顺其自然就行。弯下腰,冷水打在脸上,有种柔和的舒爽感,鬼使神差,林思阳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他想告诉白路大院拆迁的事儿。
一阵寂静之后,电话自动切断,林思阳手背上的水渍已经悄然蒸发掉了,他又把手机塞回兜里去,压出一泵洁面膏,在手心里搓开。
白路四季东奔西走,联系不到已经是常态,当林思阳用水冲去满脸的泡沫时,身后有人喊:“思阳,给你买的衣服。”
张桦可没有暑假,她还穿着上班的制服,趁走社区的间隙回家来,把快递拿给林思阳。陈萍和夏玉兰给她递西瓜和茶水,并且请她坐下休息。
女生满脸都是汗水,她没时间坐下,只是站着,大口吃完了两块西瓜,林思阳上前来,把冷毛巾拿给她,说:“我衣服挺多的,你省着给自己买化妆品呀。”
“别废话,你试试吧,晚上再聊,”张桦说着话,擦脸、脖子和手,又斜眼看着林思阳,说,“这T恤特好看。”
林思阳还握着毛巾在门口站,张桦已经风一样地告别离开了,她顽皮可贴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拉下脸做一些之前不屑的事儿了,例如笑着撒娇,或者温和地、顺林思阳的意。
夏玉兰忽然说话了,她拍了拍林思阳的胳膊,说:“周五请张桦一家过来,吃个饭吧。”
“好的。”林思阳应答着,林建安已经把剪刀递了上来,两人合力,把裹得严实的快递盒打开,是不算便宜的潮牌服装,短袖和帽衫。
“张桦爱吃什么?”陈萍问着,她把盛过西瓜的空盘子收回去,又说,“思阳,你想想,告诉嫂子,嫂子周五提前去买。”
“都可以,不挑食的,到时候我陪你去买菜吧。”林思阳心情还算不错,他抬起嘴角笑着,要回房间试衣服了。
第三十四章
一个白天还没结束,林思阳再次见到了张桦。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因此太阳有些偏斜,高温的世界包裹着一个个冷冽的人类窝巢,。林思阳躺在卧室的床上,咬着被冻得坚硬的冰棒,他拿起手机来看,十七点十五分。
客厅里是夏玉兰和陈萍的交谈声,还有林建安手机游戏胜利的音效,张桦缓慢地扣响了卧室的门,她双颊被烈日灼烧得通红,挪了两步进来。
“怎么热成这样啦?要不要来个冰棒?”林思阳从床上下来,他踩着拖鞋,在地上转了个圈儿,说,“真的很好看,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
眼睛有些滞缓地转动了一下,张桦用手捋着额前湿透的头发,她微微喘气,然后把包扔到了床上,接着,沉默不语地按住了门框。
“我不吃。”她说。
“那来找我干嘛?来找我……是不是想我了,嗯?”林思阳脸上仍旧是轻松惬意的笑,他认为张桦是热懵了,于是用空调房中浸泡的、凉爽的手捧着女生的脸,然后看她的眼睛。
林思阳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冰棒,他又咬了一口,并且把完整的侧面递到张桦嘴边,说:“吃一口,啊——”
张桦的拳头攥紧了,又颤抖着分开,她轻微扬起头,震惊而无助地和他对视,说:“你知道吗?白路死了。”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