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觉得我唱得好?”小花脸丢了架势,高兴得直蹦高,“那你以后别和他唱了,和我回上海唱去,整个上海滩也没你这么好的角儿!”
“这可不行,他呀,卖给我们家了!”素还真一边抱着谈无欲不撒手,一边不住的和小花脸打嘴仗,“少勾搭我的人,先说说你是哪儿冒出来的莽霸王?”
“在台上好端端一个行藏典雅的小生,在台下怎么如此不着四六?”小花脸拧着眉头、一脸嫌弃,“我是来贺姑丈生辰的,你叫我公孙公子就成。”又扭脸对谈无欲笑着说:“你叫我阿月。”
“阿月,”谈无欲觉得小花脸十分可爱,拍开素还真的手,向她见礼道:“我是谈无欲,他是素还真。”
“无欲你真好,又温柔又有礼!素什么,你可学着点!”公孙月拉着谈无欲坐在游廊上,俩人说了半天戏,竟是越说越投契,恨不得立马就上台演上一出。“本来我今儿是要唱铡美案的,我那老不休的姑父近日又娶了一房姨太太,我怕我姑姑受欺负,打算唱这戏让那老头勿忘糟糠,哪知道我姑姑不让、说大喜的日子不宜唱见血的,这不别姬也不能唱了。要我说,她也太怕事了,我可是来给她拔创出头的!”
素还真闻言直乐,道:“倒不是她怕事,是公孙公子您太猖了,要给您姑丈铡了!”
“要我说,天下负心人都该死。”公孙月瞥了一眼素还真,“现在哪儿还有柳梦梅这样赤诚的君子呢?何况《牡丹亭》这戏完了的时候,他二人还是少年夫妻,过了十数年后,没了如花美眷、只有似水流年,谁知道柳梦梅会不会也负了杜丽娘呢?”
“柳梦梅是绝不负杜丽娘的。”素还真看向谈无欲,一字一字地说,谈无欲也回望着他,眸中水色三千,却仍是脉脉无言。
公孙月一双灵活的眼睛在谈素二人间来回的打转,忽地一笑道:“若是负了,又当如何?”
“若是负了,就叫我...”
“叫你什么?不要胡说、那都是戏!”谈无欲嚯地站起身来,“再说了,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没完,就什么都做不得准,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让人后来想起来伤心!”
“无欲,你怎么了?”公孙月吓了一跳,“反应这么大!”
“阿月,对不住,”谈无欲一时间陡然觉得意兴阑珊,加之夕阳西下、晚风乍起,更觉得心绪萧瑟,“我失态了,今儿个乏了,日后请你赏光到我住的地儿,我再给你赔礼罢!”说完转身便走。
“你还不追?”公孙月眨巴着眼睛问仍订立原地的素还真。
“公孙公子,你可知道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素还真望着谈无欲的背影幽幽道:“这真真假假,唱戏唱得多了,还真会拎不清。好些个真话,只能借了戏中人的口,全当作假话说。下了台,红尘里就有诸多的无奈和顾虑,反倒不如粉墨里自在快活。越这样想,越觉得想做戏的时候多、想做人的时候少。”
秦艳芳站在小院里等他徒弟下戏回来,远远见个人影走了过来,连忙迎上去,仔细一看却是张美芹,“你怎的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今儿不行,我得看见凤卿回来心里才踏实。”
“怎么说得好像我来你这儿,就是干那档事儿?”张美芹笑着说,“我来等少东家,难道不行?”
“行行行,好歹这出戏也是你教的,你问询问询也是应当。我只怕那钱老爷不是善茬,糟践了我们孩子!”秦艳芳的眼睛仍盯着大门口,“诶呦,像是来了!”
“师父,凤卿回来了。”谈无欲进了门、见秦艳芳正在等他,二话没说跪下就磕了三个响头,“谢师父栽培,让师父费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艳芳眼中含泪,蹲下身检视谈无欲浑身上下,“全须全尾儿的?没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儿?”
“没有,一切都好。”谈无欲也很是想哭,只是强忍着。
“怎么话儿说的,这是多好的事儿!凤卿唱红了、你哭什么?”张美芹忙把秦艳芳扶起来,帮他拭泪,“想是少东家早打点过了,头些日子他还问我钱府总管喜好些什么呢。”
“好、好、好,不枉我疼他!”秦艳芳语重心长地对谈无欲道,“凤卿,你可得念你师哥的好!这次的事要谢过他!”
“念他的好...”谈无欲低着头,觉得泪水就要涌出来。他在心里暗自琢磨了这事儿一下午,总觉得和素还真脱不了关系,此时有了确证,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涩。
“张师傅,您在这儿呢!”素还真笑着走进小院,向张美芹深深一揖,“龙章来谢谢您的调教,我们唱的《牡丹亭》得了满堂彩呢!”
张美芹忙搀起他,“少东家客气了,这都是美芹分内之事。”
“少东家来得正好,无欲正有话要和你说呢,你们师兄弟自个儿聊。”秦艳芳素来知道他徒弟脸皮薄,当着众人向素还真道谢必是说不出口的,便拉着张美芹转身回了屋。
“无欲,干嘛还跪着?地上凉。”素还真蹲在谈无欲身边柔声道。
“素还真,我早说过让你别对我这么好,也说过不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怎么还是...”谈无欲仍跪着低着头闷声说:“现在可好,欠了你的情,却要我拿什么还!”
“我并不要你还...”
“必须要还!”谈无欲抬起头来瞪着素还真,他眼睛里都是泪水,只能看见素还真模模糊糊的轮廓,“我最不愿意欠的就是你的人情!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谈无欲绝没二话,就是我没有,只要你划出个道道,上天入地我也给你寻来!”
看着谈无欲泫然欲泣却又硬要逞强的模样,素还真心里又爱又怜,忍不住凑过去吻他的眼睛,吻过薄薄的眼睑、吻上不停抖动的睫毛、吻走温热的泪,“无欲、无欲,我想要抱你回屋里去,再跪在这儿你要受寒的,行吗?”谈无欲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素还真把他打横抱起来时觉得他全身都在发抖。
“素还真,只要你想要,我今儿什么都给你。”谈无欲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只怕人的小猫般轻声说。素还真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无欲,我今天只想你好好睡一觉。你还小呢,来日方长。”
听见关门的声音,谈无欲过了半晌才翻过身来,月光把小院里一个人的影子拖得好长,映在他门牖上。他抬起手沿着影子的边沿在空中勾勾画画,眸光清浅迷离、明晦不定,情思缱绻间想起一句唱词:“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点滴心伤雨后蕉。
第七章 ·锦屏忒看韶光贱
谈无欲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热的出奇,六月里京城的天儿跟下了火一样,酷热难当。
素还真这年十八岁,嗓子倒了仓,正吃药调养着、暂时不能登台,谈无欲亦不想和他人搭戏,除了偶尔去唱些青衣大戏外,多待在屋里看书写字、琢磨唱腔。按说,谈无欲和科班是签了卖身契的,唱或不唱他自己说了并不算数,可是碍于日月才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名望,还有素还真少东家的面子,班里众人也不敢强迫他,何况就算他只唱青衣挑大梁的戏,也足够班里赚得盆满钵满了。班里的学徒们私下戏称他是“谈二东家”,小兰香听了冷笑道,哪里是二东家,都是些没见识的崽子,人家可是少奶奶!一旁的小喜福嬉皮笑脸地斥他卖得好一手山西陈醋。
这天,素还真自掏腰包给戏班众人买了冰坨子消暑,又亲自送到各人屋里,一圈溜下来,最后来至谈无欲屋里时,已是午后时分了。他挑开门帘进了屋,见谈无欲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外罩着梅子青的睡袍正卧在床上小憩,手里还握着本书。素还真轻手轻脚地挨过去,从他师弟手里把书接过来,低头一看,正是《庄子》秋水一篇。是时,屋外炎阳高悬、暑热蒸蒸,可是在这屋里对着这么个人、看着这么本书,素还真只觉得好似身在广寒、满身焦燥尽皆消散。他心里爱得不行,忍不住也脱了鞋凑上床去。
“素还真...这大热天,你也不嫌腻歪得慌...”谈无欲眼都懒得睁,迷迷糊糊地一边抱怨一边向床里挪。
素还真极自然地伸手揽住他师弟的腰,触手的丝绸睡袍凉飕飕的,直让人舒爽到心坎里,他忍不住叹道:“你这儿像个雪洞似的,哪儿会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