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夫人对自己唯一的孩子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似乎她所有的感情都给予了自己在小说里创造的那些孩子。对此,加贺助教的态度是愤怒和无奈,但加贺辰己与自己的母亲之间,是有一种秘密谅解的。因为那些小说里的孩子,那些活泼的,内向的,欢乐的,阴郁的,五光十色的孩子,全部都是辰己的化身。
母亲和孩子,透过纸张和铅字相依偎。想说的话凝固下来,在某一时某一刻被镌刻,然后铺平,一点一点蜿蜒向前,像古老欧洲的石板路。
父亲和孩子的联系,则是教鞭。当辰己刚刚够钢琴凳的高度时,他就开始在父亲的督导下学习了。钢琴只是基础,父亲说,每一个学音乐的人必须先掌握钢琴。然后父亲把他带到大学的练习室,先是管乐部,然后是弦乐部,让他随便选。面对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各色乐器,还是小学生的辰己,插在校服短裤口袋里的小手默默地摩擦着指尖的茧子。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后来的故事就很平常了。身为音乐系助教——后来升为副教授乃至教授——的父亲,不能接受唯一的儿子对音乐毫无兴趣的事实。他慎重地根据儿子的身体条件为他选择了小提琴,然后就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在儿子身上打断的琴弓达到十五根以后,加贺教授放弃了。从此以后加贺教授的世界没有人进去过,他把人生交给了大量的音乐理论专著,以及精益求精的演奏技巧。在学校里,许多人都来听他的课,但只有少数是选了课的学生,因为他打分实在太过严厉。
加贺教授出过几张双簧管独奏专辑,业内评价非常高。他并不是那种隐居的怪人,有时还参与交响乐团甚至音乐剧的演出,但是他的话很少,更是从来不提自己的家庭。外人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写儿童小说的,非常有名的妻子,以及一个已经上中学的儿子。
加贺辰己十五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他坐在衣冠楚楚的观众们中间,觉得新奇而不安。
当音乐响起,一切都变了。
美丽的白天鹅,用足尖跳跃着,弯曲着优美的长颈,挥动着洁白的羽翼。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少女,被一句咒语束缚在天鹅外壳中,世界上最美丽的监狱。她们长出了翅膀,可以飞向高远的蓝天,可是她们不再会说话,柔软明亮的大眼睛里流出泪水,落在新雪地一样耀眼的胸膛上。
恶魔出现了,他穿着血红内衬的漆黑披风,风一样在场上穿梭。他大叫,大笑,炫耀自己的自由,月亮在他身后水银一般地流动,然后乌云拉上了帷幕。暴风雨要来了。
暴风雨,要来了。
突然从高高的穹顶落下第一个音符,伴随着音符有光柱泻下,整个大厅好像突然变成罗马的万神殿。一千只白色的鸟儿盘旋飞起。音符像阳光的手指一样拂动着鸟儿的羽毛,又像月光的呼吸一样冰凉。
是那段最著名的白天鹅之歌,双簧管独奏。
清丽忧伤,随着整个乐队的加入趋向宏大激昂,席卷整个大厅如怒涛澎湃。诅咒必须被打破,诅咒将要被打破,诅咒已经被打破。
她的灵魂是一只天鹅,直到她遇见持剑的王子
在风暴的地狱中心
我将打破她天鹅的外形
于是在涌动的波涛里
我们找到安息之地
而巫师的诅咒之锁将被斩断
罗特巴特的诅咒将被我斩断
我们自由的灵魂向着天空飞升
飞过湖边绿树的尖顶
请记住我们吧
闪耀在永恒的星星中间
加贺辰己呆呆地望着舞台,良久,问自己的母亲:“妈妈,天鹅最后怎样了?”
加贺夫人轻轻搂住儿子的肩膀:“她死了,和王子一起。”
“她死的时候,变回人类了吗?”
“那很重要吗?”加贺夫人淡淡地笑了笑,“她的灵魂和王子的灵魂一起飞到了天上。灵魂是不分天鹅还是人类的。”
如雷的掌声在四周响起,舞台上沉重的天鹅绒幕布慢慢地合上了。又过了一会儿,观众开始退场,加贺夫人带着儿子,在舞台下面的乐池旁边,等待丈夫一起回家。
是的,那一段魔幻般的双簧管独奏,当然出自加贺伊佐夫。
从那一天以后,加贺辰己又开始学习小提琴。这一次没有加贺教授拿着教鞭脸色阴沉地站在一边。除了小提琴之外,他也学了一些其他乐器,都没有达到很精通的程度,但是他越来越喜欢把自己关在练习室里,随心所欲地演奏各种各样的曲子。从这方面来讲,人们都说辰己和他的父亲越来越相像了。
但是加贺辰己从来没有碰过双簧管,也不再听《天鹅湖》。
加贺夫人放弃了儿童文学的写作,开始写一些散文和社会小说。
第五章
平成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石冈和己日记
从火车上醒来,我的感觉不是很好。整夜我都在做奇怪的梦,好像卧铺的枕头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我梦见斯芬克斯低下头,问我世界上什么动物用三条腿走路,然后我看到自己的手上爬满了老年斑,手里撑着一根白骨嶙峋的拐杖。我惊恐地后退,发现御手洗在身后站着,年轻而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像黎明之子一样。我扔掉了拐杖,想要逃开,却摔倒在一片荨麻丛里,灼热的纤维擦过我的手臂留下一串水泡,然后我发现自己覆盖在荨麻织成的衬衣里,只缺了一只袖子,应该是露在衬衣外边的手臂在身畔伸展开,是天鹅洁白的翅膀,风吹过密实的羽毛发出猎猎声响,好像那是一面旗帜。有个声音在身后命令我,低沉而宏亮。
“飞啊,石冈君,飞啊!”
可是我只有一只翅膀,无论怎样努力也飞不起来。身后那个声音渐渐模糊了,带着失望的阴影远去,我一下子惊醒了。
对面的帘子还拉着,御手洗想必还在睡。
窗户上有一层水汽,甚至加厚的两层玻璃中间也有细小的水珠。隔着这样的玻璃看初升的太阳,觉得它格外的大。进入北海道以后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冰雪,或者是披着冰雪的寒带乔木,让我想起耶诞节临近了。御手洗对一切形式主义的节日都敬而远之,但是我们却总是和这个日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想起这个日子,我总觉得温暖以及莫名的哀伤。
不知不觉地,我轻轻哼起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的曲调 。
对面的帘子好像动了一下,我急忙噤声。过了几秒钟,帘子拉开了一角,御手洗顶着一头乱发,看起来神情还有些呆滞的脑袋露出来一半,接着又缩了回去。
我忍俊不禁地探身向前,说道:“侦探先生,起床了!”
侦探先生发出含义不明的低语声,头靠在不算厚实的车厢隔板上,神情依旧呆滞,看起来好像在研究自己从毯子另一端露出来的一只脚尖。我突然想,他不会是穿错了不同颜色的袜子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令我自己觉得十分难堪,好像这应该是我的责任一样。为掩盖自己脑子里倏忽即逝的妄想与尴尬,我急忙又推一推他:“起床了!你再不起来的话,列车员也会来叫你的。你看其他人都已经吃完早餐了。”
御手洗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在问其他人吃完早餐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在心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换了妥协的语气说道:“这里又不是马车道,或者你的占星教室,这里是火车啊,你稍微有一点身为群居动物的自觉不好吗?”
御手洗一下子坐直了,一把拉开帘子,长腿踩在了地毯上。我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果然——
“火车里又怎么样?”
“喂,御手洗,你小声一点……”
“小声一点?也是因为这里是火车上,而我应该有身为群居动物的自觉吗?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了。火车这种东西,本身不就是一个大号的笼子吗?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人被临时地装进这个笼子里,这就叫做群居吗?”
“……”我有些紧张地左顾右盼,生怕列车员过来维持秩序。
“如果再想多一点的话,一座城市也是一个大笼子了,那么群居在这个笼子里的人必须要按照同样的法则生活吗?一个国家,一个洲,甚至全世界的话,也不过是放大的笼子罢了,难道所有人就必须遵守群居的行为规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