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夫人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听懂了。
“假设有一个人对一个机器人说,‘你把这种液体倒进放在某处的牛奶里去。’;再假设第二个机器人把牛奶倒进杯子里,把牛奶端给人喝了,那人喝了牛奶就死了。两个行动本身都是无害的。只有把两者加在一起才构成谋杀。这就是谋杀案中经常遇到的手法:分解。
“分解的形式非常多。最经常遇到的,也就是和阿西莫夫所描述的一样,是分解谋杀步骤。我相信东方快车上的十二位陪审团成员 所做的也和机器人所做的相差不远,或许没有哪一个步骤真正致命,而这正是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能够下手的原因。
“但还有一种分解更令人赞叹。这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它不仅分割了空间,也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终点在哪里并不重要,因为终点一定会到来。只有最无欲和笃定的人,才能策划这样悠闲的谋杀。”
“这是一种赞扬吗?”加贺夫人淡淡地笑着。
“这是一种反省,我自己的。”御手洗仍然没有抬头,“当石冈告诉我说,你会把手稿装订起来作为加贺辰己的生日礼物时,如果我再警醒一点,应该马上就能发现一种可能性:这份礼物里或许也包括了最后那篇未发表的《消失在白橡树共和国》,而那是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写于加贺教授失踪之后的作品。当我的思路再回到这上边时,我问我自己:加贺辰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四月。春草抽芽时。”加贺夫人像任何一个被问到儿子生日的母亲一样,轻快而骄傲地回答。
“所以加贺辰己早在半年多以前就读过这篇童话了——这,就是一切的转折点。”
“不要说得那么神秘,”夫人笑了,“那只是一篇童话。”
“不,那不是一篇童话,至少在你儿子眼中不是的。那是一篇盲文,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语言。我花费了这么久,仍旧不得其门而入。”
御手洗站起来,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病床上孱弱的女人,他的手搭在输液架上,指关节在苍白的底子上看得到清晰的粉红色纹路。
“我最惊讶的,不是你给了他半年时间去排练这场谋杀,而是你用了二十多年时间,发明了你们之间独有的语言,发明了把动机和手法都分解到无害文字中的方式。正因为不懂这种语言我们才会犯下错误,找不到事件的真正重心。加贺夫人,那天我半夜跑出去是给一个人打电话,想必你也猜到了,是远在芬兰的长泽雪枝小姐。她对我说了实话,所以一切事件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位置。有趣的是,早在来岩见泽之前,我曾经妄自揣测过,这或许是一个俄狄浦斯型的案子。现在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个案子是有原型的,而且也在希腊神话里,但那个原型不是俄狄浦斯——”
加贺夫人抬头直视御手洗的目光,然后落在他过度用力差点扯断输液管的手指上。
“是美狄亚。”
第二十六章
平成六年一月一日,岩见泽警署
新年的第一天,往往在心理上给人带来一种虚假的振奋情绪,但是当御手洗在会见室里等待加贺辰己的时候,他绕着房间转圈的脚步非常的沉重。
“啊,新年好。”还是那个声音,不清亮也不低沉,不热情也不冷淡,好像非常单纯,又好像十分厌世。加贺辰己带着他不变的笑容出现在门口,长发仍旧驯顺地垂着,细长的身材,暗示造物的神在塑造这尊泥偶时有些缺乏原料,未来得及在木制骨架上敷满足量的胶泥。
“我前天去了空知病院。”御手洗说道。
“哦。她好吗?”加贺辰己的表情没有变。
“不是很好。”
听到这句话,辰己挑起了一边眉毛:“你骗我,她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御手洗插入问题的速度和时机只能用闪电来形容,而加贺辰己就像被闪电烧到保险丝的电唱机,瞬间失声。
御手洗仔细地研究着那张回归淡漠的脸,分析着它可能用来对应喜怒无常情绪的种种细微表情。最后他耸耸肩。
“你想知道我和她都说了些什么吗?”
加贺辰己轻轻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你恨她吗?”
几乎神经质的剧烈摇头。
“你就没有想过逃离这个笼子吗?”
加贺辰己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好像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他笑起来,不断地笑着,笑得两片肺叶都充满了荒谬的气泡,笑得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你……你在说什么呀,白痴……侦探。”
御手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直到他安静下来抓起桌上的水杯润了润笑哑的喉咙。
“我正在摧毁这个笼子,侦探先生。”
御手洗回忆起加贺夫人在听到“美狄亚”这三个字的时候,唇边泛起的苍白微笑。
美狄亚爱上了伊阿宋,为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杀死自己的兄弟。她把金羊毛送给自己的爱人,叫他娶自己为妻,远走他乡。但是不久后,伊阿宋抛弃了她。
这样的故事经常发生,比如雅典王子忒修斯接受米诺斯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的帮助逃出迷宫,随后又在那克索斯荒岛将她遗弃。但是美狄亚和柔弱的阿里阿德涅不同,她和任何女人都不同。她杀死了伊阿宋的新欢和她的父亲,然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令伊阿宋抑郁而死。
真是决绝的女人,来自蛮荒之地,拥有天赐的美貌和法术,为了达成自己的心愿可以不顾一切。一下,又一下,她把锋利的宝剑直直插入儿子幼小的胸膛。
为了惩罚谁?
“所以,长泽雪枝是加贺教授的情人,不是加贺辰己的。我必须赞美您,夫人,那封信真是神来之笔。”
病床上的加贺夫人笑了,那一笑间竟有少许妩媚的风致。
御手洗拿起那封“被退回的情书”,在加贺辰己眼前晃了晃:“这封信,了不起。我在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就觉得它有一种不协调感,然而它表面上的逻辑是那么通顺,几乎把它真正的内容都掩盖了。我曾经做过几个猜想,比如说这封信里有不真实的部分,也许你对长泽小姐的感情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单恋,她只不过是在你的臆想中才如此美好,没想到我完全猜反了。真正的事实是,长泽小姐的感情才是真的,你的感情是假的。她在最后真的爱上了你,所以她才不得不狼狈地逃开。”
“随便你怎么解释好了。”加贺辰己的语气中全无兴趣。
“信中所写的,你第一次看到她,是她在你家中拉小提琴。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你父亲并不是弦乐课的老师,她没有理由出现在一个仅仅在上百人的大课上带过她的老师的家里。如果真的和小提琴有关,你是这个家唯一拉小提琴的人,但当时你还完全不认识她。
“据邻居们说,她在你们家出入有一年之久,你和你母亲当然不可能完全被骗过去,很快就意识到了那个被叫做一家之主的男人对这个家庭的背叛。但是你母亲的报复方法却相当特别,她说服你去勾`引你父亲的情人。”
“不是母亲叫我去的,是我自己想报复那个女人。”
“我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一点,”御手洗抬起一只手,“她如果想叫你做什么,自然有她的办法。顺便问一句,那封信是你自己写的,还是她让你写的?”
“我自己写的。”
“难怪中间还是泄露了许多事实。比如说这句:‘你知道我们中间隔着什么,我们都知道,而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父亲。他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这句:‘我深深地苦恼,因为我嫉妒他’,这些句子几乎已经道出了真相,然而在那封信特殊的语境下却完全可以作其他解释。我必须再说一次,这封信了不起。”
加贺辰己惨然一笑:“你不必想得那么复杂,那时我确实爱上了她,也确实想死。”
“这个我相信。如果不是你自杀的地点离邻居们太近,你恐怕三年前就死了,而你父亲也必然内疚抑郁而亡,美狄亚的故事早就该落幕了才对。”
加贺辰己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宁愿如此”。
“因为那次没有成功,才有了这次的事件。顺便说一句,这也解释了不少事情。因为你的自杀,你父亲从学校离职,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选择北海道而不是温暖的东南方?恐怕还是因为长泽小姐吧。这里是日本最冷的地方,在心理上,你父亲把北海道当作日本的芬兰。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当我在雪原上漫步时,也不止一次有同样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