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有无数种更简便的方法,但他无论如何不敢亲眼目睹那致命的一刻。
旷野用柔软的胸膛接纳了他,呼啸的风声掩去了他声嘶力竭的呼喊,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大衣上,麻木的脸上。他想起一个童话,恶魔的镜子碎成粉末落向人间,刚好掉进小男孩的眼睛里,从此他眼中的一切都是丑恶的 。
白雪皇后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车子旁边,确信他离开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打开车门,父亲的尸体毫无预警地栽向他,然后沉重地落在雪地上。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觉到一座宫殿的崩塌,地动山摇。他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茫然失措地环顾着四周,宽广,平坦,完美无缺的白色。
接下来,要把尸体处理掉。他突然大哭起来,倒在雪地上,左手抓了满把的雪,好像抓住的是虚无,右手艰难地攀住车子的后视镜。他勉强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像是在祈祷,唇齿间快速倾泻出的语句只有上帝和他自己听得见。
阒无人烟的野付湾,突然升起了微弱的火光。
因为气温太低,火焰是温暖的橘红色,然而它的形状非常诡异,在冰封的水面上形成一个圆圈,如果从空中往下看,这红色的圆圈无异于一座祭坛。
祭坛中心躺着一个没有生命的人。
加贺辰己驾车飞驰在公路上,他不敢回头,也没有时间回头。
枯萎如白骨的冷杉林沉默地围观着这场祭典,不说话也不动。火焰并没有升得很高,燃烧的枯枝噼啪爆裂,代替了祭典中应有的咒语呢喃。雪已经停了,成群的白天鹅擦着冷杉林死亡的头颅顶端飞过,发出嘹亮而奇异的长声鸣叫。
有一个灵魂加入了它们,但只有天空中那只白色的眼睛看到了,它看到那个灵魂飞向自己的怀抱,于是欣然接纳。
与此同时,冰面上传来刺耳的喀嚓声,被火焰融化出的圆形缝隙在扩大,中间的白色祭坛因为加诸其上的重量,缓慢而坚决地向着水底沉下去。
火焰爆发出最后的疯狂,惊醒了水底人鱼的迷梦,然后像废弃城堡里最后一根红烛一样,被北风一口气吹灭。
遗失了祭品的祭台在冰冷的水中几番沉浮,终于又漂回动荡不安的水面。
一切都在重新结冻。
第十九又四分之三章
A面
石冈望着身边的御手洗,他说完那句话,就手脚摊开躺在了冰面上。雪刚停,此刻御手洗的动作,像是美国的小孩子常常在雪后的院子里做的一样,用身体印出一个大大的angel in the snow。于是石冈笑着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捏成松散的雪球,再用力投掷出去。
御手洗就那样望着天空,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列队飞过树顶。御手洗抬起手指着它们,问:“石冈,它们要飞去哪里?”
石冈眯起眼睛,仍然看不清那是什么鸟:“不知道。是越冬的候鸟吗?”
“春天一到它们就会离开了,一路向北,直到拉普兰。”
石冈呆呆地望着御手洗,然而御手洗又继续说:“冬天的时候,它们又会回来。”
仿佛被看穿了心事一般,石冈把头扭到一边,半晌,轻声问道:“加贺教授的尸体,真的就在这下面吗?”
“不会错的。”
“可是他是怎样凿开这么厚的冰层,把尸体扔下去的呢?”
“那很简单,只要用火就可以了,这么冷的天气,融化的冰层很快就会又冻上,看不出来的。”
石冈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宽阔的冰面,自言自语道:“究竟是为什么呢?要做到这种地步?”
御手洗闭上了眼睛:“锁得太久的笼子一旦要打开,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如果能够早一点……”
石冈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上面跳跃着雪霁初晴的阳光,他想起那一天在大学的音乐室御手洗也说过同样的话。早一点就好了,早一点就好了。
他甚至听到大提琴凄凉的尾音在心中擦过。那是对谁的谴责呢?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不,我原谅你,应该打破笼子的人是我。
“御手洗,关于……出国的事……我……”
御手洗坐起来,探询地望着石冈,郑重地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嗯。”
御手洗突然笑了,说:“走,我们去拉普兰。”
太阳落到冷杉林的后面去了,御手洗和石冈踏上回程,这次还是御手洗开车。石冈稍微有些期待地想,就这样开车一起去拉普兰吗?想到这里他笑了,并顺口说了出来。
御手洗淡淡地说:“正合适啊,那里就是圣诞老人的故乡。 ”
“啊,是啊,今天是耶诞节呢。”
这是一个美丽的白色耶诞节,下了一整天的雪停了,恰到好处地为目光所及的所有景物披上童话的白纱。随着夜幕降临,天空暗了下来,可是地面却由于雪的反射而微微发光。石冈觉得他们正驰骋在天上,车子被驯鹿拉着,冰晶和星星交替闪着同样的光芒。车灯在眼前铺出一片金黄,将他们引向点着明亮灯火的市镇,前方道路渐渐变成温暖的光之峡谷,一棵简单装扮过的圣诞树伫立在小镇中心的广场上,所有五彩的饰物一律带着让人沉迷的暖黄色调。
车子停在旅馆门口的时候,石冈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旅馆老式的格子窗上喷绘出的雪花和Merry Christmas的花体字母,直到御手洗催他下车。
空气冷得令人愉快,让人想沿着街从这头跑到那头再跑回来,靴子将棉絮一样的雪踩成坚实的固体,扬起一片又一片钻石般的尘雾,然后看它们静静地附着在突然停下来的发梢,狂跳的心也一下子沉静,落入缀满水晶的天鹅绒之夜。
“走了。”御手洗拉着石冈已经冻得冰冷的手走进旅馆。因为房间已经订好,两个人直接上了楼。虽然市镇很小,旅馆也显得老式,但是卫浴设备还是齐全的。石冈去洗澡,御手洗坐在窗前发呆。
没过几分钟石冈就推开了浴室的门,水汽从里面弥漫出来,还有旅馆里便宜小瓶装洗发水的水果香。洗澡向来都很快的石冈靠在自己床上伸展了疲倦的身体。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将近三十个小时,除了中途在车上勉强睡的几个钟头,完全都没有休息。御手洗也一样,应该说,御手洗连那几个钟头都没有睡。虽然赶得这么拼命,但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还是很欣慰,而且小城镇的白色耶诞节不但充满梦幻的气氛,更加完全听不到大都市里那扰攘的音乐,甜美又宁静。
御手洗从窗边转过身,看了石冈很久,却只是问道:“暖和过来了吗?”
石冈点点头,冰凉的手脚在热水冲过之后已经变温暖了,但是御手洗却突然伸手,隔着睡裤握住了他的脚腕。
“这样不行的啊。脚腕是凉的,脚迟早也会凉的。”
石冈望着御手洗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觉得脚腕被握得隐隐作痛。太紧了,他想,但是那只手非常热,他感觉到热量穿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脚腕上凸显的青色筋脉,然后同血液一起在身体里奔走。
此时此刻,石冈突然有了天长地久的决心。
带着这样的决心,石冈投入了这个夜晚。
B面
御手洗说完那句话,就手脚摊开躺在了冰面上。雪刚刚停,所以躺在上面感觉不到冰层的坚硬,但是御手洗仍然隐隐觉得凉意从脊柱慢慢地升上来。石冈看到御手洗躺着的样子,笑着抓了一把雪捏成松软的雪球。御手洗以为自己脸上会挨到一下,但石冈把雪球投向了远处。
天空中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它们灰黑色的尾巴擦过树顶。御手洗伸手指着它们,问:“石冈,它们要飞去哪里?”
御手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然而石冈仍旧认真地皱起眉:“那是越冬的候鸟吗?”
是候鸟啊,因为刻在基因里的某几段序列,而年复一年用生死考验来逼自己进化的固执生物。御手洗说:“春天一到它们就会离开了。”
一路向北,一直到拉普兰,那里是这种生物最适合的家园。
石冈呆呆地看着御手洗,好像这句话里泄漏了什么,决定了他的命运。在御手洗的大脑做出适当的反应之前,错误的话已经冲口而出:“冬天时候,它们又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