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上去。”御手洗的声音很沉着。
我吃了一惊。野付半岛是標津川的泥沙冲积成的,从地图上看细得像丝线,即使站在它前面目测,宽度也只有百多米,岛上只有一条散步道。夏天还好,风雪中到那上面去恐怕相当危险。虽然说湾里的海水封冻了,并不代表掉下去会安然无恙。看到我犹豫的样子,御手洗不耐烦地挥手叫我下车和他交换位置。
就在这时,没有什么预兆的,雪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得不像人间。一直混沌的视线突然间清晰了下来,我推门下车,顿时像被掴了一掌一般倒吸一口冷气。一大片无际无边的白,封住了前后左右上下,我们和这辆车子,是困在雪国中心的囚徒,张口要叫喊时喉咙也被冰手指扼住了,发不出一句求救信号。
御手洗没说什么,默默地坐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我们惴惴不安的前轮碾上了野付半岛平展无痕的新雪,那铁链的声音像坦克一样刺耳刺心,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这片原本纯洁无瑕的雪地深深致歉。
我们沿着天鹅的脖颈,慢慢向前开了差不多十分钟,道路时宽时窄,显露出被海水腐蚀的参差边缘。右手方向是野付湾,被寒冷的空气凝固成一颗巨大的冰心,或者说,天鹅颈项上的钻石。我望着对岸的方向,突然大喊了一声。
御手洗迅速踩下了刹车,因为路面的冰雪,车子险些滑向一边,安全带勒得我的胸腔隐约疼痛。
“是那里……”
对面的尾岱沼沙洲,冷杉枯木林。那就是照片上的森林。树干是美丽的银色,但那不是因为它们反射着地面上的雪,而是因为那是一片死亡的森林。
海水积年的冲刷令成片的冷杉树枯萎如白骨,却仍然顽强地刺向天空。
我现在明白了,那张照片仅仅照出了树干部分,是因为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一点,都会因为树木太过明显的特征而泄露拍摄的地点。
“他为什么要把这里拍下来?”我不解地自言自语。
御手洗微微眯起眼睛:“太美了。”
他突然跳出车子,向着结冰的野付湾中心跑下去。我吓了一跳,谁知道那里的冰层是否和岸边一样结实?我跟在后边追赶他,没跑几步就看到他摔倒在冰面上,我心里一慌,脚下一滑竟摔倒在他旁边,头撞在他肩上,顿时一阵晕眩。
御手洗仰面望着头顶的天空,像是在笑。
“在涌动的波涛里,我们找到安息之地。”
“什么?”
“自由的灵魂向着天空飞升,飞过湖边绿树的尖顶。”
我渐渐明白过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天鹅湖,这里是天鹅湖啊,石冈。我以侦探的名誉和你打赌,加贺教授的尸体就在这冰层下面,天鹅死去的地方。”
第十九章
平成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根室支厅,别海町
加贺辰己站在路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天,又低头研究自己的手表。雪从两天前就断断续续地下着,现在也没有停,对原先的计划其实非常有利。
望着仿佛白色沙漠一般的广阔雪原,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肺叶里面所有的污浊都吐出来一样。然而依旧有什么东西锁在里面,肺结核一样,锁在里面。那似乎是两年前那场失败的自杀在肺叶里残留的毒气,无论如何都将伴他终生。如果当时成功了会是什么样呢?这个问题大概也会伴他终生吧,你永远不知道十字路口的另外两边通向哪里,脚下的路就是你唯一的路。
北海道,他想,多么奇怪的地方,一点都不像是日本。这里的人很少,道路也很少,如果选错了路,可能要回头走很远。眼下他正站在路边,神经质地一遍一遍看表,等着那辆应该不久就出现在视野里的白色轿车。
车子来了。漫天风雪里,白色车身一点都不显眼,然而加贺辰己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它,于是紧张地抬起手示意。车子靠着路边停下了,驾驶座上的人探身为他打开车门,他带着满身的雪花迅速钻进温暖的车子里。
加贺辰己两手交握着,太过用力以至于感觉得到掌心的脉搏快速跳动,应和着体内涌动的潮汐,在耳边发出轰然巨响,甚至淹没了车外北风的悲鸣,但意外的是仍然可以听到雪花击打玻璃的声音。他命令自己,冷静,冷静下来。
“你叫我来,究竟要给我看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喑哑疲惫,虽然是疑问句,却不带一丝感兴趣的语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小声说,目光的焦点落在虚无的前方。
“是哪里呢?”仍然是不感兴趣的疑问句。
加贺辰己看着他父亲,年近六十的老人,彻夜不眠的长途行车令原本就枯瘦的脸颊陷得更深,眼神黯淡,嘴唇也干裂而没有血色。只有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依旧是整洁漂亮的,演奏家的手。加贺辰己被父亲的态度激怒了,明明接到电话就拼命地开了一夜的车过来,却装作完全不感兴趣!他咽下了口中苦涩的唾液,问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父亲摇摇头。
于是他机械地从包里拿出面包和牛奶递过去,说道:“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一会儿。”
父子二人交换了位置,车子重新启动了。风雪一点也没有变小,毫无顾忌地推搡着,踢打着,簇拥着这辆车子,驶向白雪皇后的国度。
沉默能够拉长时间的单位,一分钟变得像一小时,一小时变得像一天,一天变得像一生。加贺辰己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走完了一生。
“你究竟要带我到哪里去?”
“和电话里说的一样。”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我来是为了道歉……”
加贺辰己尖锐地笑了:“道歉?向谁?不,不要向我道歉。”
“不要吗?”
“不要。”加贺辰己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你还是,向她道歉吧。”
“她不会接受的。”加贺伊佐夫悲伤地摇了摇头,“如果她接受的话,你们和我,就不会是这种局面了。”
“父亲。”加贺辰己突兀地喊出这一句,声音有些颤抖。
加贺伊佐夫有些困难地转头看向儿子,只见儿子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父亲,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我这个儿子的吗?”
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但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对你有过很多的希望。”加贺伊佐夫的声音慢慢变得遥远和飘忽,但每个字的落点依然清晰,“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希望你出类拔萃,也没有希望你能够超过我成为某一行的精英,我希望的只是你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在不改变自己的情况下与它握手言和。我曾经动用过父亲的影响力,企图帮助你寻找最适合的方向;我也曾经希望我的经验能指给你某些捷径,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
加贺辰己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着,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父亲的声音还在响着,但是越来越小:“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从来没有奢望过的,那就是你能够理解我。”
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我犯过许多错误,作为父亲来讲是个相当糟糕的榜样,但是你却拒绝我向你道歉。我不是因为她而向你道歉的,我想要道歉的是,我没有能够做到你出生那天我许下的誓言,没有能够给你更好的人生……”
父亲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加贺辰己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着,模糊了本来就因为风雪而一片混沌的视线,听天由命一般闭上眼踩下了刹车。
父亲的身体因为停车而震动了一下,本来已低到听不见的最后一句话从胸腔挤了出来。
“没有能够……打开笼子……”
加贺辰己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凄厉的喇叭声逆着雪花倾泻的路线扶摇直上铅灰色的苍穹。
在车中静静坐了一阵,加贺辰己探身拿过父亲怀里吃到一半的早餐,打开窗户,把掺了安眠药的牛奶通通倒在雪地上,接下来重新发动了车子,选择了一条连路标都没有的岔路。
重新停车确认不会有人经过之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结实的塑料袋和一根塑胶软管,把父亲搬到车子后座上,用软管把车子废气引到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套在父亲头上收紧了口,接着向白色的旷野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