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的心像突然被击了一下,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离别,却从没有像此刻般,温暖、不舍,他忽然有想要抱住她的冲动,可是他不敢,他怕吓跑了她。他只能点头,然后逃跑似地转身就走。
阿梨目送李牧离开后便自行回屋去了,大家似乎都忘了一旁还有一个一样为李牧出行忙活了一整晚的人,此刻的她坐在堂厅的门槛上,神情黯然。父母早亡的她很小就被卖入李家做侍婢,记得刚进府那天,她一踏进大门,便见到一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哭,李孺人跟她说,她的二儿子是个古怪脾性,这一连多个侍婢都不能近他的身,这坐在地上哭的孩子是第十个被轰出来的,所以她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她是否能被这二少爷接受。小兰走进李牧的屋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这一站就从一大早站到了天黑,李牧自己进进出出全然当她是根门柱,到了快睡觉的时候,小兰还是站着,李牧突然对她说:“我要睡了!”
小兰答说:“好!”却还是站着不动。
“我说我要睡了!出去!”李牧把一个枕头扔了过来。
“好!”小兰把枕头放在一边,听命退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这一日,李牧如常习剑后走回屋里,经过小兰身边时,第一次把剑递给了她,小兰接过剑走到门侧,打开那个黑色的漆箱,拿出一块帕子细心地擦拭剑柄剑身,然后插入那个雕刻精美的剑鞘里。李牧看她行云流水般游刃有余,不觉抬高了眉。他背对着小兰张开双臂,小兰会意这是让她服侍他沐浴,第一次,她看到了传言中那条残缺的右臂,她不明白为何会传得那么不堪,更不明白其他的侍婢为何会害怕,那明明就是一只很健全的手臂,只是相比较他的左臂,短小了些而已。
那一年,她十岁,李牧十一岁。
十八年过去了,李牧的身边从未出现过其他特别的女子。来回雁门两次,李牧都把他最信任的护卫留下跟她的马车,她觉得自己于李牧是不同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会成为他的什么人,她只要这样呆在他身边就好。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她更了解他,直到阿梨姑娘的到来。她以为他讨厌一切嘈杂吵闹,却看到阿梨姑娘在院子里疯跑的时候他扬起的嘴角;她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开心的,即便是在郎中比试中夺魁,甚至升上郎中令,他都没什么反应,却发现他最近连眼眉里都含着笑;对于将军来说,阿梨姑娘才是那个特别的人。她应该要高兴的,多年来总算有人能打开他的心门,这不是她一直期盼的吗?为何此刻她竟然觉得心痛呢?
话说李牧带着李戈出门后,很快跟那个叫高健的都尉外加二十个士卒在营地路口会合,一路快马加鞭,二个时辰不到巳经到了滹沱河,李牧示意大家去河边。
此时晨光虽已上了东山,寒气却未收。一眼望去,渊冰覆面的滹沱河蜿蜒似练,李牧敲开河面上厚厚的冰层一角,快速地洗了把手,然后打开阿梨给的大包袱,大包袱里还分了四个小包:一包烤干的牛肉薄片,一包撕成小条的酱汁鸡,一包干葱饼,李牧不觉弯起了嘴角,这大概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特别的干粮了!最后这一包会是什么呢?李牧满心期待,打开一看,果然是他爱吃的梨花包。
“咦?这是什么?真好看! ”李戈凑过来:“将军不吃吗?”
李牧看一眼李戈,突然像孩子似的把东西藏到身侧,道:“谁说我不吃?”
李戈扁了扁嘴,咕噜道:“将军越发小气了!”以前吃的的东西,将军都会大方地分一些给他,可是现在阿梨姐姐做的,碰都不让他碰。
“冬儿不是也给你做了?干嘛要吃我的?”李牧问。
“没有那个像花一样的!”李戈嘟嘴道。
“没有?真的?”李牧张大了眼睛,确认似的问道。
“没有!”李戈摇头肯定地回答。
李牧抿着嘴,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再拿起一个,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不好吃吗?”李戈问。
“不好吃!”李牧道。
李戈半信半疑,那些像花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而且阿梨姐姐做的,应该不会不好吃呀。一直到了紫金山下,李戈见将军津津有味地,一个接一个地吃,最后连粘在手指上的面皮都没放过的时候,李戈确信自己被骗了。
第9章 温酒备膳,岁月静好
平原君是名震中原的四公子之一,年高德劭,权重望崇,赵王优加赙给。以毛遂、公孙龙为首的数千门客,再加上来自五湖四海仰慕敬重他的君子士绅,这个丧礼办得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丧礼结束,李牧一刻也不停留,带着李戈一行快马加鞭地往雁门赶。
此时正是春耕时节,沿途随处可见忙碌劳作的百姓们,代地、雁门经过半年的休整,原本萧索冷落的四野,如今也已是遍地绿芜,当初杂草丛生的庄稼地长满了绿油油的新苗。然而刚进入雁门郡不到几里地,就听说保福县一个百来人的小村庄两天前连夜遭胡人抢劫,损失惨重。李牧当即转向了遭抢的村庄。
李牧抵达村庄时,保福县的县令吴桂正在安排粮食分发事宜。
“将军!”县令对李牧施礼。
“县吴令!情况如何?”李牧回礼问道。
“牛羊粮食被洗劫一空,好在人无甚伤亡。救济粮昨晚上已经运到,县尉会将救济发放到什长,什长发放至伍长再分发到各户,保证全村每户两个月的口粮。”吴桂答道。
李牧点点头,又问:“粮库还有多少粮食?“
“半年前才刚发放过大规模的救济,县邑仓储已不多,好在受抢村庄不大,暂时还可以应付。”吴桂回答道。
“每户再派发五十钱,作为牛羊的补给。钱不够的话,从这个月的赋税里扣除。 ”李牧吩咐道。
“是!“县令遵命。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李牧又问。
“村头一个叫山儿的孩子,当时躲在毛柴后面听到他们讲话,他说听着像是东胡人。”吴桂说道。
“孩子?把他叫过来。”李牧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还是自己问问他。
县令转头令人去叫山儿。不消一会儿,县役带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李牧问他:“你就是山儿吗?”
“是!“山儿第一次见到大将军,不免有些紧张,低着头,一直掰手指。
“不用害怕!我只问你几个问题。”李牧道。
山儿依然低着头。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李牧问。
“嗯,山儿当时在毛柴后面,听到他们说去年大雪, 他们的牛羊都冻死了,这回要是不带些东西回去,他们的家人就得饿死了。”山儿答道。
这孩子倒是口齿清晰:“你如何听得懂东胡话?”李牧又问。
“将军,我家山儿不仅会听,还能讲呢!“旁边的一个村妇插嘴。
“哦?山儿,把你刚才说的用东胡话再说一遍。”李牧看着山儿道。
山儿清了清喉咙,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旁人都没听懂,只有李牧点点头,赞赏道:“很好!”
一旁的官吏和村民看李牧赞扬山儿,也都竖起大拇指,说山儿真厉害!有人说,山儿听得懂胡人的话,是因为前些年,他那死去的胡人老爹经常带着他在胡地做买卖。
“山儿家里都丢了什么?“李牧突然问。
“我家住村头,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抢走了,我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 山儿的母亲向李牧哭诉。
李牧扫了她一眼,转头又问山儿:“山儿今年几岁了?”
“十岁。“山儿乖巧地答道。
十岁?山儿的个子看起来大概只有七八岁,瘦的像当初的李戈一样,身上的衣服已经补得见不着底布了。“想从军吗?”李牧问。
“想!可我娘不让。“山儿老实答道。
李牧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山儿,道:“你今天做得很好,这些是给你的奖赏。”
山儿似乎有些害怕,不敢接,妇人见状,急的直推他,差点把他推倒在地,一边催道:“你个傻子!快接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