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可我终究放不下她,在她大婚的那天把她带了回来。回到雁门的那天晚上,我们在雁门关最高的山峰上,向天盟誓,许诺绝不辜负彼此。她当时说,如果我负她,她就从那山崖上跳下去。当十一年前襜褴被灭族,而她知道我在柏人还有一位正式的孺人的时候,她真的跳下去了,就在我眼前……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李牧突然哽咽,说不下去。
李原流泪了,她觉得心很痛,然而,究竟是为了李牧?襜褴公主?抑或是为她自己?她说不清楚。
平复了一下情绪,李牧又道:“她有个中原名字叫常梨,所以,我取了我二人的姓做为孩子的名字,我们说好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李常。”
李原看着李牧的眼睛,即使坐在他面前,他眼里也映不出她的影子。她刚有身孕,大伯向他报喜的时候,他只回了一句话:“孩子不论男女,出世后都叫李常。”
“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直到去年,我去延陵公子府上,又遇到了她。”李牧道。
“是初雪那时候吗? ”李原问。她想起来,去年初雪当晚,他们还一起赏雪,次日他出门后,突然连续几日没回家,回来后还染了风寒,平日里壮得像牛似的身子骨,突然就倒下了,一连几日的烧,烧得迷迷糊糊地又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梦里还一直唤着阿梨。
李牧点头,又道:“她虽然活下来了,可是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对于过去,她全部都忘了,连她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若不是我突然出现,她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再想起以前那些让她伤心的事。我想她记起来,又想她记不起来。记起来了,她只会一直恨我;记不起来,我于她就只是一个路人。不管怎样,她想起来了,虽然她一直装做不认识我,可我知道她想起来了。她如今是延陵公子的夫人,她过得很好,至少比在我身边好,所以我真的决定以后再也不见她,可前日见了面,我才知道她的身子已经虚弱至此,医师说……她大概…..没多少时日了…….”李牧泣不成声,“我……我总是伤她,她那一身的伤病,还有她的脸,全都是因为我……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不是将军的错,是原儿,是原儿的错!”李原哭道,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拿她当亲妹妹,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为她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却一次也没说过喜欢她。是她自己一直坚持,她觉得他会喜欢自己的,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她喜欢他就好了,却原来,她的喜欢让他那么痛苦。
李牧摇头,道:“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李原摇头哭着跑出了屋。
三日后的下午,延陵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李牧的孺人李原。如今,花儿依然卧病,延陵钧不知这李孺人来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想不见总是好过见的,所以他推说内人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李原却反问延陵钧,道:“不知公子是不是真心希望夫人快点好起来?”
“嗯?”延陵钧不解地看着她,道:“李孺人此话问得奇怪,难不成我希望内人卧病不起?”
“愚妇有办法让夫人好起来。”李原道。
延陵钧默了默,道:“李孺人稍候。” 说着起身离去。
延陵钧来到花儿的屋子,花儿已经醒了,只是精神依然不好。“花儿!”延陵钧坐到榻侧。
“公子!”花儿微笑着向榻内移了移。
“喝药了吗?”延陵钧问。
花儿点头,笑道:“喝过了!公子盯得这么紧,花儿哪里敢不喝。”
“我要不盯着,指不定你又使什么招,拿来喂了外面的花儿,你可知这药多贵?”延陵钧认真道。
花儿含笑不语。摘下面纱后的脸,是让人疼惜的苍白的脸。
“花儿!”延陵钧很想去抚摸她的脸,可还是忍住了。他曾经试过靠近,可是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排斥。他毕竟是延陵钧,他的骨子里有延陵氏的骄傲,他相信她迟早会喜欢上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十年过去了,他于她确实有变化,从最初的救命恩人,到朋友,再到……亲人,然而,这不是他所期盼的。他甚至很后悔,当初她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时,他为何不跟她说,她是他的夫人,真正的夫人。
“嗯?”花儿看着延陵钧的眼睛,问:“公子有事要跟花儿讲?”
延陵钧点头,道:“府里来了一位客人,她想见你。”
花儿愣了愣,道:“公子又说笑了,除了公子和这府里的人,花儿没有其他相识的人。”
“武安君的孺人,李孺人。”延陵钧道。
花儿默了默,道:“花儿跟李孺人并不相熟,公子帮我推了吧。“
花儿的回答似乎在延陵钧的意料之中,他点点头道:“那日她见你身体不适,应该就是过来探望一下,你知道,官场里的夫人孺人们,总免不了有这些个应酬。你身子未好,本不适合见客,只是她想见的人是你,我想我总该问问当事人的意见,你既然不想见,我回了她就是。”
花儿犹豫了,道:“花儿若是不见她,公子会不会被人议论,说延陵府的夫人不知礼数?”
“我何时怕过这些?你好好歇着吧!”延陵钧说着已经迈出了脚步。
“等等!”花儿忙唤住延陵钧,道:“既然人都来了,就见一面吧!”
延陵钧抬起眉梢,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就知道这招管用。
虽然这是二人第二次相见,可阿梨和李原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知道彼此,只是阿梨失去了记忆,去年才想起来,而李原在过去的十一年里,无时不刻不想着:在李牧的心里,有一个他真心喜欢的人,他叫她阿梨。她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那个叫阿梨的女人大概有狐狸精一样的美貌,当然,她没见过真的狐狸精,只是听说狐狸精都是狐媚勾人的,她想李牧定是被她的狐媚勾引了。终于见着了真身,可惜却看不到她的脸,她只看到她的眼睛,绿幽幽的两汪湖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李原盯着阿梨眼中的自己,却不知为何,她觉得,连自己的影子于她都是一种搅扰。
“夫人身子可好些?”李原微笑问。
阿梨也微笑,答道:“李孺人有心了,已经大好了。”
好一会儿的沉默,李原看着阿梨,道了声:“对不起!”
阿梨怔了怔,道:“李孺人何出此言,你我萍水相逢,何来对得起,对不起一说。”
“对不起!”李原又道。
“李孺人……”阿梨明白她决不只是来探望而已,却没想过是这样的对话,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不知夫人有没有听说过,在秦围邯郸的时候有一支敢死队,敢死队的都尉叫李同。”李原转了个话题。
阿梨舒了一口气,点头答道:“李都尉是英雄。”
“她是我的兄长。”李原道,“夫人大概不知道,兄长他以前也是郎中训练营的备选郎中。”
阿梨默默地听着,到底还是来了。
“郎中比试那日,我就在现场。兄长的表现我不大记得了,准确来说,我根本不知道兄长是何表现,因为那日,我的眼睛一直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全身上下都在发光,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李原也不管阿梨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道:“可那么闪亮的人,他的眼里却是灰暗的,就是在拔了魁的那一刻,也没露出一丝光彩。赛后,我才知道他是李太傅的后人,我跟兄长说我以后要嫁给他,传舍令的女儿竟然肖想李府的二少爷,传出去怕要被人笑死。可兄长不仅没骂我痴心妄想,还真的把这事儿记在心上了。”
阿梨盯着几桌上的水碗,静静听着。
“秦围邯郸的时候,兄长自告奋勇做了敢死队员,后来敢死队并入郎中令带领的轻锐军,专攻敌军后防。在一次任务中,兄长替郎中令挡了致命的一剑…..”李原语噎,道:“兄长临走前,请求郎中令照顾她妹妹,救命恩人的请求,郎中令无法拒绝。”
阿梨终于抬起了头,看了李原一眼,又把目光移回了水碗。
“父亲离世后,我就被接到了李府。然而,第一次见面,他就跟我说,我是李同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只是他身有残疾,戎旅之人命不由己,不想耽误我,让我另择良人。我早知道,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不是他喜欢的人。可也是那第一次,我认定了一个事实,我是李同的妹妹,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弃我不顾。他见无法说服我,就跟我定了个五年之约,如果五年后,我还心意不改,他就回来娶我。”李原停了片刻,看了看依然垂眸的阿梨,接着道:“我谨守着做儿媳的本份,伺候舅姑,打理家务。我每一天都在倒数,快到五年的那几天,我兴奋得一连几天睡不着,就盼着那一天到来。可是,五年约期到了,他并没回来。我安慰自己说,他只是军务繁忙抽不开身,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