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殇之雁门飞雪(111)

车里的人静默片刻,终是挑开了车帘。车夫已经摆好了脚凳,高健忙走向车旁,犹豫着伸出了手。然而,他接到的却不是她的手,而是一个筐,筐里有精致的干粮。高健再一抬头,她已经利索地自己下了车。高健才想起来,她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他,跳着舞都能箭无虚发,哪里需要他帮忙?看她在山坡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高健把筐递还给她,自己站在一旁默默地啃他自己的干粮。

“高都尉坐一下吧!”她道。

高健看了她一眼,原地坐下了。

她从筐里拿出一些吃的,又把筐子递给高健.

高健接过筐,并没有从里面取东西出来吃。默了默,突然道:“将军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她手一抖,手中的和事草饼掉在了她雪白的长裳上。

高健没有看她,他的眼眸里含着远方,似乎是在回忆:“那天,如果不是我跟李戈死命拉着,将军大概就跟着孺人一起跳下去了。”

她捡起饼子,长裳上留下了一滩饼屑油渍,她拍了拍,饼屑飞了出去,可是油渍却怎么也拍不掉。她抽出帕子来擦,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那一团纱都稀了,破了,那油渍也还没擦掉。她眼中泛起一汪清波,叹息一声,道:“这油渍怕是洗不掉了!”

高健扫了一眼那一团油污,不再言语。她的意思,他明白,有些事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春天的午后阳光明媚,而又不似夏日般灼灼逼人。小山坡上,树也青青,草也青青,映得天上的云也成了青草色。

“高都尉跟随将军很久了吧!”她突然开口。

“嗯!自二十几年前,我被将军从死囚牢房里带出来的那天起,就一直跟着他。那时候,将军还不是将军,是郎中令。”高健平静道。

“高都尉为何会在死囚牢里?”她问。

“我杀了人,杀了个士大夫。”高健答道。

她看着他,问:“为什么?”

在贵族眼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随时都可能发疯要人的命。一般人,特别是女子,在听完他的话后定会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可她却异常淡定,就好像他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

“高都尉当我没问过吧,是我逾越了。”高健的沉默让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夫人不害怕吗?坐在夫人面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高健重新改口,称她为夫人。

她扬起眉梢,道:“我应该害怕吗?”

高健反被她问住了。

她慢慢地吃完一个和事草饼,忽然道:“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高健蓦地转身,怔怔地看着她,眼里刻着一万个难以置信。

“他从来不会看错人。”她又道。

高健点了点头,双唇抿成了一条线。不知为何,他觉得眼睛有点儿酸,为将军,也为他自己。她大概是除了将军以外,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了。高健平复了一下情绪,轻声道:“那个人欺负我母亲,我母亲反抗,他骂我母亲不知好歹,用陶釜砸破了母亲的头。”

“高都尉怎么杀的他?”她问。

“用那个人的剑。”高健道。

她唔了一声,道:“如果是我,我会先搬起陶釜砸破他的头,再把他杀了,脱了衣服,扔到闹市上。”

高健忍不住笑了,道:“我那时候还小,剑都拿不稳,杀了他,自己也吓瘫在地上。”

“吓坏的人该是你母亲才对。”她认真道。

高健止了笑,一脸黯然:“她的头受了重伤,知道我被判凌迟,又病又急又气,没几天就走了。”

她沉默片刻,道:“对不起!”

高健摇头,道:“孺人大概不太了解奴的生活,奴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包括自己的身体。我的母亲是奴,至于我的父亲,也许是奴,也许是某一个士大夫,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奴,一世为奴,代代为奴,所以我也是奴。奴的生活生不如死,去了也好。”

“高都尉不再是奴了。”她道。

高健点了点头,吸一口气,道:“如果她再坚强一点,再坚持多一天,她就会知道她的儿子不会被凌迟,因为年轻的郎中令向大王请赏,讨要了一个下奴,一个会使剑的下奴。”

“高都尉的剑术是极好的。”她道。

高健难得腼腆,道:“将军教的。”

一提到将军,她又沉默了。

高健挺了挺背脊,道:“孺人……”

“高都尉!”她打断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晴天有风,路上泥泞干爽了许多,回去的路比来时平顺好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延陵府中奴仆见了马车,都齐齐迎了出来,可见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高都尉一路辛苦!多谢!”她略一施礼道。

“有幸护送夫人,是在下的福份。”高健抱拳。

“高都尉,请……”她看一眼身后两侧的婢女,欲言又止,须臾,道:“请一路好走。”

高健默了默,郑重道: “夫人放心,高健会不惜性命保护将军的。”说完,遂一转身,只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靠近,延陵钧回来了。

“公子!”

“公子!“”两人同时开口。

延陵钧把马还给高健,笑道:“辛苦高都尉!”

高健抱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有幸护送夫人,是在下的福份。”

“你们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延陵钧又道。

高健笑一笑,问:“公子可知将军此时是否还在宫里?”

“看我把正事忘了!”延陵钧拍一下额头,道:“秦军大肆来袭,武安君让你回来后速去营地。”

高健回到营地时,三军已经集结完毕。

韩、魏两国本是赵国南门的屏障,如今,不管是韩王安,还是魏王增都已经战战兢兢,既没有兵力与秦单独对抗,也不敢加入合纵。秦国没有了后顾之忧,伐赵是必然之举。此番秦国大举兴兵,一路由王翦领军直奔邺邑,一路由杨端和率军向太原进发。赵王召集群臣百官讨论,到底该如何应对,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赵北与邯郸,孰轻孰重?二者相较,自然是保邯郸为重,提议颜聚去赵北,武安君李牧留守邯郸。然而,李牧却不同意。

“武安君弃邯郸不顾,而保赵北,难道真应了那个传言?”相国郭开似笑非笑地道。

李牧侧身斜睨过去,并不接话。

赵王看了一眼李牧,又看郭开,问:“是何传言?“

“这……”郭开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赵王迁不悦道。

郭开低头,似不敢直视赵王,道:“外面传言,武安君想做代王。”

“大胆!”赵王大怒,朝堂即刻跪倒一片,唯有李牧还站着。

“大王息怒!臣也是道听途说,未必是真。”郭开忙道。

“道听途说?敢问郭相国,是哪条道?改日,在下也去听听。”群臣中有人出声,李牧一看,是上卿司马高。司马高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深知为官之道,决不会为一个外人得罪任何其他同僚。司马高如此,原因很简单:司马尚作为李牧手下第一将领,李牧谋反,司马尚就是第一帮凶,连带整个司马家都被牵扯进去。是以这谋反的帽子扣在谁头上都行,但是绝不能是李牧,更不能是司马尚。

“禀大王,这传言臣也听过。”又一人开口,原来是春平侯,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大人。传言说他与太后私通甚密,后宫丑事历来都有,更何况,在春平侯心里,先王的一切都是本该属于他的。

“哦?叔父也听过,在哪儿,又是听何人说?”赵王问。

“一日,臣去城西的酒肆,听刘江说武安君李牧,是代王的后人,臣问他如何得知,他说他以前是代国的大将军,他什么都知道。”春平侯话一说完,引来一堂低笑。刘江是什么人?城西的一个傻子,整日里幻想自己是大将军,今日是赵将,明日是楚将,他曾经还说自己是武安君白起。

赵王也笑了,道:“傻子之言自然不可信,只是寡人也不明白,武安君为何不愿守护邯郸,武安君可否解释一下。”

“大王,臣正是为了守住邯郸。”

李牧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更何况,此刻的状况可不是玩笑。虽然春平侯为他解了围,但他很清楚,郭开是有意诬陷。当初卓家拿了郭家一半的兵器生产权,郭家老爷子一早放了话: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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