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受长生(70)

太子笑吟吟望着他:“早听闻宝相大师是大能转世,一生清苦,其心慈厚,高瞻远瞩,今日一看,果真如此。这番交谈,本宫受益匪浅,断阁主果真是聪明人。”

他们又说了几句,太子其人久浸官场,说话都拐着弯抹着角,临行前还执意将海棠盆栽送给他。断玉琀松了口气,让手下待会儿把海棠随意丢库房那个角落就行,那么娇气的花他可养不起,捏了捏额角,出神地望着不远处。

不远处有老妇人卖花。筐箩铺了一层翠绿的黄桷树叶子,上面摆放许多纤细洁白的黄桷兰,含苞待放,花瓣结着晶露。

小时候,宝相阁虽不比今日拘谨,但没有这么多闲钱,每次看到花儿时都囊中羞涩,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却过花期,便一直无法拥有这篮芬芳。

断玉琀走过去,付了铜板,连花带叶摆在静室,满室馥郁。

“好端端的花却用来卖鬻。”有人携风行来,同时送以冷嘲热讽。

断玉琀并没惊讶他的出现,头也没抬,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一句:“还记得回来?”

阿溱安抚:“玉琀,阿洧此来是回归宝相阁,你俩不要再置气了……”

“嗤,溱妹何不看看他第一句话是怎样讥讽我的,还盗听谈话,光明磊落的俊风玉树长本事了,宝相阁也隔墙有耳了。”

阿洧不善言辞,此次却是怒了,横眉冷视:“你还有没有一句真话?宝相大师遗命在前,老阁主尸骨未寒,你便把宝相阁卖了。断玉琀你告诉我,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苦衷,可你究竟有何苦衷?”

砰啦作响,纤细洁白的花落了一地,躺在地上吐纳芬芳。哑仆偷偷望了一眼,偷偷回去。

断玉琀蓦然起身,大怒:“够了,这些陈词滥调老子背得比你还熟!”

他直视阿洧,电光火石,惊涛拍岸:“你光明磊落,我是过街老鼠!你是临风玉树,我残缺残疾残废啊!这只手,救你们的这只手,你还记不记得它!”

他揪住阿洧的衣领,丑陋的右手在三人中间张扬。

那只手,再也用不了了。再也无法康复,他只能一辈子带着这只丑陋畸形的鸡爪,像一个可耻的烙印。

还有眉,断眉,老阁主厌他断眉,怜他残手,还有那些异样的目光和歧视,这些苦他哪一分吃过?又要凭什么用一句话盖过十几年受的伤害!

而今,而今为了是光复宝相阁,他也屡次三番对自己呼来喝去,痛斥自己狡诈小人,究竟谁为君子谁为小人,谁为阁主谁为臣!

“你嫌他们脏,你嫌我脏,你嫌宝相阁脏,那你何必回来?”这句话,他没有再不顾仪容地吼出来,他讥讽一笑,伴随着锐利的笑声,拎了拎衣襟走回长案。

“玉琀!阿洧此来是为了协助你,我们已经……”阿溱顿了顿,“我们曾发誓相互扶持。”

仿佛听到极好笑的笑话,断玉琀咧了咧嘴。杀手端箧进屋,打开箧盖,澄黄足金,宝气明珠。

“人各有志。”他说。

好一个人各有志,阿洧冷笑一声,摔碎锦箧,摔门而去。

断玉琀半蹲下身,拾起一朵又一朵被他拂开的白花。

回忆戛然而止,翫月城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断玉琀提着系红丝络的酒坛。

“换骨醪,古时唐宫的酒。闻君有弄璋之喜,兹奉薄礼,谨此恭贺。”

酒坛旋转着丢来,被一柄长剑击碎,坛身分崩离析,酒水遍地,风把酒香一股股灌进鼻腔。那柄利刃如日如月,比日耀眼,比月皎洁。

断玉琀眯眼打量阿洧身边的白发玄衣,豁开笑容:“哦?这不是雁阵惊寒的孟道长吗,怎么,刚鹊起江湖就来管我家的闲事?”

纯钧划出一轮漂亮的剑花儿,却并不归鞘。阿溱披着衣衫来到院中,怀里的婴孩啼哭不止。断玉琀感兴趣地问:“麟侄名字可定了?”

阿溱沉默片刻,痛苦地说:“玉琀,我与阿洧已非阁中人,放过我们。”

朝廷的根络伸进宝相阁这片净土,太子会长期资助宝相阁,却也分去了部分职权。他们永远忘不了宝相大师、老阁主的前例与先辙,阿洧怒不可遏,后与断玉琀大吵一架,彻底恩断义绝。

但这一年来,断玉琀从没放弃过寻找他们,每当发现他们的新住处便派锐士来搅得天翻地覆,为了当地民众,只有不断辗转。

他在折磨他们,互相折磨。

断玉琀静静听完阿溱的诉求,良久笑道:“说得轻巧,你们当宝相阁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觑过被银甲重重护裹的右手:“你们不是许诺过做我的左膀右臂,一辈子忠诚我,扶持我?而今宝相阁还未走上正轨,你们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阿溱抱紧孩子,断玉琀欺身跃下,快若闪电地袭去,但银光凛凛的手甲没有伤害母子分毫,三道血痕呈现在阿洧的脊背上。

他接道:“是否太无情,太潇洒?”

关山月冷,他的眼睛鎏了一层冷白,衬得笑容淒傲又寂寞。

“当年的诺言,你们就想这么算了?”

答案是不能。

“周公子!”孟惊寒丢来一把剑。

断玉琀愣了愣:“周?”旋即自嘲地笑起来。

想起来了,他是孤儿,还襁褓中时被老阁主从天寒地冻的野外捡来,不知父母姓甚名谁,只有承老阁主的姓,溱洧却不同,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甚至退出宝相阁后还能化名周公子周小姐行走江湖,还有孟惊寒这样人人称赞的君子不计前嫌与之交好,可他却一无所有孤家寡人一个。

阿洧铮然出剑,他本不愿与断玉琀刀剑相向此刻实在情非得已。断玉琀察觉出了动作中的犹豫,但攻势依旧不减,刀剑擦出火树银花,照亮两张咬牙切齿的脸。

阿溱恳求的姣容交织着冷汗与热泪,绝望地问道:“玉琀,那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们?”

婴孩啼哭不止,惹人厌烦的声音像成色破烂的二胡,断玉琀只瞥见一角襁褓,冷然嗤了一声,答道:“当然是父债子偿。父母遵守不了的约定就要后代背负!”

第61章 宝相花(5)

且不说溱洧与孟惊寒,断玉琀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可又确实是内心所想。

他们凭什么能干干净净地离开,江湖人唾弃他卖辱求荣鄙夷他是傀儡阁主时,他们在游山玩水、举案齐眉,他们甚至诞下孩子,可他却一无所有,偌大的宝相阁无人陪他。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三人恩断义绝的那刻起仇恨的种子已埋下,于此夜疯狂滋蔓生芽,肆虐成灾。

溱洧二人定然不会同意这个无礼要求,阿洧更是暴怒,招招陵劲淬砺,剑光里一双眸子怒得发亮:“断玉琀,你这厮——”

声音戛然而止,毒粉中露出断玉琀眸底一点狠毒精光。

孟惊寒再也无法坐视不管,纯钧召来斗上断玉琀,狭小的院子再度风起云涌。

“别打了!”阿溱抬起哭泣的头颅,幽怨无奈地直视断玉琀,“你不就是想让我们践行诺言吗?当年是我们负你。”

“溱夫人……”孟惊寒怔怔地望着这个女子。

“是我们负你,此生不怨。如今我履行约定,把你该得的赔给你。”

断玉琀警惕地盯着她:“你能用什么赔?”下一刻,讥讽的笑容凝固,长剑落在冰冷的沙地上。

——命。

——她赔的是命。

他们许诺相互扶持一辈子,永远做他的左膀右臂,如今违约,能赔的唯有一命尔。

长久的寂静。

这是谁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断玉琀后退两步。

孟惊寒的剑早蓄势待发,等候割下这个作奸犯科、逼死手足的恶人的人头,削断这条疯狗的利爪。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他毫不掩饰地流露鄙夷与厌恶之色。

像冷冰的水里伸进滚烫的烙铁,那些炽热的恨意冷凝成铁,伴随嘈杂喧嚣的滋啦声,青烟直冒。良久,断玉琀用沙哑的声音否认道:“我只是想让他们回去而已。”

“为了一个而已,你害死手足。”

他的话像最后一道宣判轰然炸开,断玉琀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他为了一句诺言,废了一只手,害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他的玩伴,是他的搭档,曾几何时会温柔地替他上药,替他留晚饭,会烤一手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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