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玉琀朗声道,阿溱眉眼弯弯,一一应下。
又有新的单子需阁主处理,断玉琀道一声抱歉离开席面。
阿溱对阿洧笑如阳花:“相聚时光难得,我也怀念那时候给你俩留饭的日子了,还请洧哥儿去河那捉几条河鱼。你是要麒麟花刀、十字花刀还是牡丹花刀?”
阿洧回道你做的我都喜欢,拿了一支箭矢和鱼篓上山找河溪,路过一处梧桐,听到低低的谈论声。
此处偏僻,来这多半是情愫暗生的小情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阿洧快步走过,但紧接着一句话让他停下脚步。
那人说:“我家太子说了,还请阁主多派几名死士,只要甲乙等的死士,可别再拿丙等丁等糊弄了。”
断玉琀说:“甲乙死士可谓凤毛麟角,全阁上下也不过十名,聘用他们可不止十金百金那般简单。”
那人掐着尖细的嗓子嗤笑道:“这话有意思,不止十金百金那么简单,呵,断阁主还怕太子赖账不成?”
断玉琀道:“公公想多了,断某并没有那个意思……”
咻——箭矢嵌木三分,鲜血喷上树干,官宦张了张嘴,倒在秋后草丛之中。
阿洧拂开灌木丛,从树影后走出来,没有说话,直视他。
——“你不懂,我当阁主有太多难处,宝相阁被太多人觊觎。”断玉琀怔了怔,旋即解释道。
“够了,不必再说。”阿洧拧了拧眉,恶形于色,目光冰冷,瞥过尸体时更带七分鄙夷,冷哼一声。
断玉琀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羞辱,一股沸腾的热血冲上胸腔与双耳,耳朵争鸣,眼睛是热的。
他在干什么?
他又为了什么?
曾几何时,三人约定相互扶持,创立一个崭新的干净的宝相阁。
他在为了当年的约定前行啊,为什么不理解他……
他张了张口,用半哑的声音辩解:“梦想都需根植于现实的土壤,哪怕是圣洁明净的宝相花,亦需要有一碗至清至冽的池水。”
阿洧半晌道:“……你还执迷不悟?连一个阉人你都奉为上宾,你何时这么卑微下贱过。你已经被那个所谓的太子控制了,宝相阁已经参与了朝廷之争。你不是为了梦想,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罢了。”
“……我不管那个贵公子是谁,我只知道他可以救我,可以救宝相阁!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大家而已!”
阿洧提拳便打,断玉琀懵然,旋即缓过神,愕然又愤怒地还手。二人怒不可遏,都使了最大的劲。断玉琀废了右手,近身搏斗落了下风,一记硬邦邦的拳头招来,瞬间麻了半边脸。
他是懵的,他是怒的,他歇斯底里地挥打撕咬还手,边打边斥道:“你竟然敢打我?我是堂堂阁主,你算什么东西!啊,阿洧,你算什么!”
旁人察觉动静,请来阿溱拉架。
阿洧睁着眼角开裂的眼睛,注视断玉琀,缓缓道:“你说,我是什么东西?”
阿溱驱散围观的部下,见剑拔弩张的二人,叹了叹气,柔声劝解气话而已勿伤和气。
断玉琀提了提衣襟,月色下锦绸衣缎泛着月光,眼球亦被清秋月镀了白,颜色冷冷,他啐掉一口血,笑意如同关山下鬼粥人的弯刀,声音发颤:“你清高,你伟大,可你何曾站在我的角度体谅过我!你不是阁主,不必应对门派间的争斗,不必为发不起佣金而焦头烂额,你可以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想一出是一出,可我不能,我肩负着的是偌大的宝相阁!”
“早就不满我了罢?呵呵,你是琼枝玉树,我不过是一条乞首摇尾讨食的狗,卖辱求荣,尊严荡然无存!这样的搭档与上司,实在让你丢脸了!”
“为什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承认了,哑口无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走我不拦着!”
他望着丑陋蜷曲的手,发出悲怆的似笑非笑的咕哝。
他的手,杀手的右手,执刀的手,挽弓的手,通通都没了!那些诺言,也随他的手一起煎炸在沸腾的油鼎!
他凄厉至极地狞笑着,一把抹掉血唾,转身离开。宦官的尸体那么恶心,那么油腻,掐嗓子与他说话的模样又是那么可憎,他拧了拧眉,毫不留情地踢断脑袋。
阿溱看着踉跄的背影,蹙起秀长的眉,焦急出声:“洧哥儿你为何不解释,不与朝廷相交的禁令非同儿戏,字字都啼着前辈的血,玉琀为了一时利益走上了错路!”
星子繁密,比宝相阁割过的人头还多。
最终,他道:“……如何解释?他不会听的。”
跟他说,宝相大师死于他最器重的皇室徒儿的一颗毒丸?
跟他说,老阁主一辈子碌碌无为,也是为了身为朝堂大将的侄儿?
跟他说,历代与朝廷有纠缠的阁主,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可他又说得太对,自己从没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过。兴许自己真的管得太多压得太紧。一边是挚友的辛酸与误会,一边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偌大的宝相阁终于走到分岔路口,不论选择哪条路都太过痛苦折磨。
第60章 宝相花(4)
秋猎不欢而散。
回去后,婢女伏身收拾桌案,断玉琀愈发不耐。奉来的茶凉了,戾气乍起,让她滚。
婢女瑟瑟发抖。断玉琀大呵道:“让你滚,听不到吗!”
终于,世界又只有他一个人。
从小生活在阿洧的阴影下。他做什么都是对的,深得老阁主器重。而自己呢?
似耻笑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嗤”,轻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
自己当然什么也不是,甚至因这条断眉,被老阁主断言定兄弟阋墙克亲克友。
凭什么?就因不受宠,就因残缺,就要被早早定下命运?
他当场反驳,顶撞了那个狗屁预言。
他开始学会蜷曲,做一个刺猬,说话自带三分刻薄,旁人路过他都会加快步子,唯恐被这个冤家盯上。
他不在乎,异样的目光,遮嘴的手,唇角的笑,已经见过太多了。
而面对溱洧二人时,便是他最畅意的时光。只有面对搭档时,刺猬会袒露软肚。
可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这寂寞的清秋竟也会下起雷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雷雨,白光照亮宽大袖摆下的手,巨大雷鸣随笔砚落地声响起。
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遭到鄙夷、批判,就连奉为金玉的约定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履上浮尘、盘中鱼目,一文不值。
想到此处,断玉琀抬起脸,一张掩在双手中的脸,掩在残手里的、有断眉的狰狞的脸。
手下被杀,太子动怒,断玉琀送了两名出色的死士耗时几个月帮他制服了一名据说骨头很硬的边疆将军,这才平息来自东宫的怒气。
为表感谢,太子设宴。
宦官撩开帘子,断玉琀直身入室。这是间半敞的空阔房子,乌木地板锃亮,香几上开着很好的君子兰,博山炉静静吐香,依依冉冉的青烟飘去窗外,阳光从巨大的阳台斜照进来,将那人镀了层瑞气的金边。
太子一身金色衣衫,高贵而明俊,先开口道:“断阁主,许久不见。”
断玉琀笑了一声:“如今见到了,太子不必想念客套。”
太子微微一笑,请。断玉琀落座。
案上摆着一尊海棠花盆栽,开得富贵又瑞气,粉雕玉琢的花苞好似用桃花石雕琢而成,旁边是一把亮晃晃的银剪,看来花枝已经修剪完毕,正在欣赏杰作。
“断阁主可还认得此花,前些年从萧寺莳来,原本是朵哑的,埋在院里迟迟不语,去年被我的下属挖出来移到屋内,这才结了苞。海棠果然是娇气物什,一丁点儿风吹雨打都经不得,不过开得极美。断阁主,你看,它开得可好?”
断玉琀颔首:“殿下悉心照料,解语花解太子意,自然繁花似锦,回馈殿下。”
太子的目光张扬地射过来,像明晃晃的利刃:“可惜寒去暑来,转眼快夏天了。”
春光明媚,街上的民众衣衫也薄了些许,到处是绿肥红瘦。断玉琀笑问:“太子难道伤惜春景?”
“青阳渐烈,莺声渐老,再美丽的花最终也会零落成泥,谁不感伤?”他出神地打量海棠花,“就像这株海棠,开得再好也会如长空的大雁,南来北往,随水东逝,可惜了。”
“可惜与否在于花本身罢了,若是流水有意,落花有情,何尝不是美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