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山有入室弟子与外门弟子之分,燕袖雪与孟惊寒是剑农唯一的两名入室弟子,而这两人门下又共有八名徒儿。其他长老各有所长,弟子们可随意择选中意的长老拜师。
云湦与周涣虽不同师但年龄相近,走得极近。孟惊寒早期常年闭关,席不暇暖,周涣的字是云湦代教的。
多少年过去,师兄弟俩插科打诨已然是无名山一道风景。
兰成静静地看着他们,想起自己。
初化形时,幽谷唯有自己一人,溪不能语,鹿不能言,漫天草木迷蒙不堪。那段时日浑噩得像个野人,何曾有什么同门之谊,何曾有搦管操觚之趣。还是山中白猿下世盗窃,偷来一二药书,这才习得只言片语。他二人有这般深谊往事,令人艳羡。
想到这里,兰成执一杯茶摇了摇头,忽而腿边传来异样,吓了一下。
大黄连忙跑回去蹲着。云湦行云流水地摸过了大黄后颈:“兰先生怎么了?是大黄啊。”
兰成端详了会儿,道:“不,这不是原本的大黄……”
大黄竖着耳朵看着他,周涣心下一惊,不禁看向他。
“这是胖了的大黄。”兰成用医者的口气凝肃道,“大黄这几天吃得重油重盐,长此以往对身子不好,肥胖加身,还可导致毛发脱落,需得戒掉。”
……大黄抗议地汪了一声,它才没有。周涣松了口气。
“师父他老人家去哪了?”周涣示意大黄安分些,兰先生说得很对,这几天云湦带它下遍馆子,什么白斩鸡手撕鸭酱猪肘子应有尽有,大黄的线条颇为圆润。
布帘翕动,走出来玄衣雪发男子。盛着肉粥的碗落在他面前,玉雕似的脸没有任何表情,道:“辟谷几日了?”
周涣算了算时日,答道:“不多,只辟谷了五日。彼时弹尽粮绝,我不进食无事,能省一份口粮便是一份。”
孟惊寒总算有些满意,拂袖落座,洁白纤长的拂尘划过乌红椅木。
周涣捧着碗,对师父他老人家亲自下厨这事又惊又奇。倒不是孟惊寒从不下厨,他下过厨,为了自己,眼下这碗肉粥叫人想起初拜师时的光景。
孟惊寒本不愿收徒,这是在第一次上山时他就知道的。那时候他跪在地上,高山宫殿上散发着清冷寒气的砖石冰了膝盖,他却拘谨得换也不敢换。孟惊寒玄衣白剑,从始至终不曾看他一眼。
能拜孟惊寒座下全因雨师妾,彼时雨女伞横在他颈侧,稍不注意便会毙命。她拿命威胁他,他才冷冰冰地应下,翌日便持剑下山除暴安良,丝毫不理会刚被他收入门下的小徒弟,权作他的抗议。
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谨小慎微,害怕给新环境添麻烦,被新师父甩了脸色愈发把错归咎于自己。这样的自我逼迫下,时常做噩梦,梦到父亲睡到小小的一个盒子里,梦到干娘身下的一摊血,梦到修罗般的雨师妾与晦涩难言的流浪日子。
有一次,他梦到自己又成了小乞丐。
小乞丐脏兮兮的,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保护别人,保护阿爹和干娘的遗体免受恶孩子们石子的毁坏。他抵抗,他们便把他摁在角落揍,一把火把尸体烧了。
火光照亮他涕泗横流的花脸,恶孩子转起圈:“扫把星,脏兮兮,克父克母苦伶仃。”
火星迸发,黑盒子里的阿爹忽而痛苦地尖叫,他一下子惊醒。汗流浃背,窗外星子闪烁,床边点了小灯烛,孟惊寒的手还搭在他的额头上,背后长剑散发着耀眼的光明。
小周涣缩了缩颈子,认出这个白发玄衣的人是他从未见面的新师父,怯怯地唤了声“师父”。
孟惊寒没有应,道:“是惊厥。”
精绝?他不解地眨眼。他没读过书,偶尔遇到好说话的夫子准许他在墙外偷听,其余时间都在为活下去奔波。
孟惊寒移开手掌,端来一只藏青陶瓷小碗。圆圆的碗盛着喷香热乎的肉粥。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手掌还放在他的肩头上,道:“你几天没吃饭?”
小周涣愣了愣,以为他怪自己吃得太多,放下碗要哭了,抽噎道:“每、每顿都吃,但吃得不多……还可以再吃少点……”
孟惊寒又道:“是我任性,丢下了你。”
小周涣愣了半晌,试探地问:“……师、师父?”
孟惊寒缓缓移开手掌,星光灿烂,星光下的星眸沉沉,点了头:“嗯。”
从那之后,他为师他为徒,传道受业解惑。
而至此之后师父很少煮粥。他剑术一绝,但在庖厨术上却很惨不忍睹,能煮出肉粥实属不易,又因不轻易下厨衬得这碗粥愈发珍贵,而彼时太过年幼,记忆被时光淘得朦胧又美化,那碗粥便在一遍遍回忆里成为堪比玉盘珍羞的美味。
周涣朗声道谢谢师父。云湦在一众描金小食盘子里投来攒动的目光,旋即打消念头捻花生米喂大黄。没事,他师父也会煮粥,什么时候去拜访一下师父好了。
孟惊寒接过兰成盛来的粥,瞥了眼大黄,但周涣昏迷这几天大黄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再不喜犬类也因这条犬有所改观,便问周涣从何得来。
周涣拿筷子的手一滞,心想不管说自己被大黄追着咬还是雨师妾骗取他同情心都很丢脸啊。
云湦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周涣警铃大作:“这个不重要,师父您吃青菜对身体好,师兄你也是!”
云湦拨开他的手:“我不要我吃饱了谢谢。师叔我知道,你听我跟你说……”
“……大黄咬他!”周涣一气之下喊道,大黄吐掉花生米汪了一声。
云湦跳上桌子护胸道:“大黄等等等等!咬死我就没人给你买锅包肉粉蒸肉水晶猪皮万三蹄了!周涣你个没良心的!”
大黄有些迟疑。
周涣说:“咬死他我今天给你做五香人肉包子!”
大黄不再迟疑。
见越闹越大,兰成摇摇头按住大黄,温声道:“兰某陪雁来初至此地时,见大黄被跑堂伙计拴着,想来是青涯担忧雪山苦寒不便带大黄。青涯可否将雪山之行的前因后果都讲来?”
兰成容止蕴藉文雅,就连说话都这么如沐春风。周涣便将一路来的事都和盘托出。
听完又是唏嘘,兰成摇头。
云湦渐渐坐回椅子,腹诽怪不得云崇那小鬼哭着闹着要跟出来。也多亏他比较娇生惯养,雪中行那次雇了别人深入雪山,不然就冲那脑子估计第一天就被雪童设计害死。
孟惊寒握紧了拂尘,兰成搛去枚素包子,道:“没想到三十年前一个举措竟引出日后悲剧,堪叹堪怜。雁来神色如此严肃,想来是要调查将军坡了。”
邪祟祸乱,焉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孟惊寒嗯了一声,纯钧湛明流华。兰成心道果然,抬眼看他:“那带上兰某吧。”
第96章 老神棍又出场
见师父要调查将军坡,周涣表示也要去,但孟惊寒让他先去衙门解答哑尸之谜。
周涣声音降了八个调委委屈屈喊了声师父,师父提着剑毫不留念地走了,兰先生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云湦搓开最后一粒花生米唤老板结账,拍拍手嘻嘻哈哈地和他去衙门。
小捕快跟他们抱怨县令这几天活得很胆战心惊,还没走进大堂就闻到一阵清苦药味。云湦摇着扇子称奇道:“大人好久不见,这是改行开药房了?”
县令摇头:“非也非也,早听闻道长在雪山中的遭遇,本官特地备了这些伤药以作报答。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神药。”
云湦遮扇一笑:“哦?您说说。”
“譬如这瓶摇光留仙散,取飞燕留仙典故。吃了以后,可以一泻千里,润肠通便。”
……?云湦拿起另外一瓶药:“嚯,好药啊!那这呢,这个情丝三千水听起来很有绝情蛊忘尘水的风尘气息啊!”
县令摇头,拿下官帽露出黑亮茂密的头发:“不是,这瓶是少林寺的生发水。本官已经搽了一个疗程,很有效果,正打算和少林寺发展合作开设分寺——”
云湦拿起另外一个瓶子,腹诽这个总不至于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用处吧。县令大喜道:“强颜欢笑粉,这是我家祖传的酸辣粉调料啊,找了三天原来在这!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周涣放下瓶瓶罐罐,扯了扯嘴角让云湦留在这应付一下县令,自己去义庄看看哑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