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传来的感触带出一串颤栗——他们都是。
仅仅是肌肤相亲。
“你知道我们间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他问。
“不。”而羽蛇说,他甩开他的手,毅然化身长蛇、冲向遥远的天边。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后,烟雾镜才发现他的下一手已经落下:
那是燃烧的心脏,是铺天盖地的飞鸟,是闪烁着光芒的宝石,是一条前往诸神诞生之地的船。
以及一个预言,宣告了他必将归来,从太阳苏醒的那一侧,携格雷多斯山脉积雪般的白色,用一种全然未知的语言。
他把这故事散播进了托兰的历史,以及那之后,那些曾抵达过这城市的人们的口耳间。
只要托兰被毁的事实仍在,只要烟雾镜仍在那时为他端上堕落的美酒,这预言就会一直存续下去,犹如钉在棋盘上的定点。
它延续、它伸展,它最终成为了科尔特斯,又像当初羽蛇的目光般,令他心碎,又带着壮绝的美丽。
然后,烟雾镜回想起来,当诸神决议毁灭托兰的那一刹,棋盘对面的人抬起头,他眼中有蛇目一样的冰冷。
他说:“我恨你,哥哥。”
“我也恨你。”于是他这样回答了,“但同时——我爱你。”
(三)
爱情。
那并非诸神的所有物,甚至不是人类自己的创造。
神会爱上什么吗?当然,那是他们本性里头一部分的定义,它是可改变的,它是可动摇的。
换句话说——它也不过是对局中的棋子一枚。
仅此而已。
或者不仅于此。
羽蛇说:“我们需要她的身体。”
当他这样说时,那只地怪已经在创始之初的水中游弋不息,她的尾尖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波纹,摇晃着扩散向远方。
烟雾镜已经不记得她是由水添加上棋局的了,这局棋在最初并非只有他和羽蛇,但到最后,只有他们留了下来。
永远都会只剩下他们两人。
若烟雾镜不放弃,羽蛇就不会放弃;若羽蛇不离局,烟雾镜也就不会停下。
他们间的对立确保了对弈永远进行下去,过去永远会被更改,将来永远摇摆不定。
某时某刻,左蜂鸟曾说这或许并不是件好事,可随后他意识到,即便是他也无法插入黑与白的对峙,旁观由是变成了一种可行并且有趣的选项,他在离开时,在特诺奇蒂特兰建筑起了大神庙。
谁将会成为第五个太阳在那时已经不是争论的焦点,而羽蛇觉得,他们还应当做些什么。
所以他提议,他们猎杀那只无时无刻不想吞噬血肉的地怪,他们用她的身体来塑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是落子,又几乎不是,烟雾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羽蛇拓展了他的棋盘,让他们暂时从对彼此的怨怼中脱离,去奔赴一个共同的目标。
很有趣,他想,他细细地打量着羽蛇的眉角,终于确认这不是任何形式的妥协。
——要是那样就显得太过无趣了。
与诸方为敌者如是思忖。
他勾起唇角,又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半分试探。
“可以试试。”于是他答,那抹试探立刻转变为了微薄的惊愕——哎,这是个多么奇怪的组合啊,曾为世界为太阳相互争斗的两位神祇要在这个场合下联起手来。
烟雾镜甚至能想象到那些私语声,嘈嘈切切流转在他们四周。
但好在棋局边暂且安静无声,对弈者有着自己的思考空间,他们安插、他们改变、他们也亲手做些什么。
例如撕碎某些造物的身体。
只是严格来说,那地怪并非是谁的造物,她本该配享与他们一样的神格,像烟雾镜造出地底的掌控着,像羽蛇创造了带来雨水的神。
然而或许是某些失误在棋子被摆上时发生,她最终成了丑陋的怪物,无休止地要求着新鲜血肉。
“她大概早就想试试我们的血肉了。”羽蛇说。
“那就让她试试吧。”烟雾镜如是回答。
这场战斗被简单地安插在太阳尚未真正诞生前,翠色的长蛇在他眼前腾空而起,风在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们流血,他们搏斗,烟雾镜失去了一条腿,他将它饲喂给海中的地怪,他向羽蛇看去,纤长的蛇身从半空俯冲而下。
看不清表情,他想,即便是看透真相的神祇也无法看清这时的羽蛇。
鲜血最终在海面上泛开,他们拽住那地怪的身体将她撕成两半,一半被放置在了天空,一半被放置在了地底,新的世界在修改中成型,他们将特诺奇蒂特兰安置在了一切的中心。
没人能撼动那座城市,就像没人能动摇天地之基,即便在最后的最后,它依然能腐朽地生存。
这一切都归功于他们的棋局。
两位神祇又一次回到了台面上,烟雾镜用沾着血的手指落下棋子,他望向对面人的目光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
“那么,该到你了。”他说,“请?”
羽蛇深深注视着他们的棋局——亦既这世界本身——而后开口:“我会为第五个太阳创造他的造物。”
“你想做什么?”
“我要带回第二个太阳纪的居民。”
“为什么?”烟雾镜的质问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冒险将他们带回?”
“因为我爱他们。”羽蛇说,“就像你热爱毁灭一样。”
“在‘爱’与‘热爱’间可是隔着一座火山的。”甚至不止一座,烟雾镜想。
“或许是那样吧。”羽蛇的回答显得含混,而烟雾镜已经明白,没有什么能阻止羽蛇新的行动。
这次落子不为别的,不为他们的斗争,亦不为在棋盘上占据优势——只是单单纯纯,为了他自身的私欲。
为了他口中的那个词。
——所以,归根结底,爱是什么?
烟雾镜不理解,他亦不需要理解,神祇自始至终是任性的生物,他们任意地改变自己的心意,如同他们任意地歪曲着过往的时间。
他有妻子,四位,后来的阿兹特克人会用最美的女子来请她们降临于身,再让那些美丽女子在祭礼上扮演重要的一环。
那么——他爱她们吗?会对她们低述着爱语、会因她们的一举一动而怒而笑吗?
瓜特穆斯爱他的妻子吗?当他流下一边金一边银的泪水时?
科尔特斯爱玛琳切吗?当她为他诞下既黑又白的孩子时?
……当羽蛇将天上的玛雅修尔带往地面时,他爱她吗?
所谓爱情终究是某种不可知之物,一如烟雾镜眼中望不见的那些未来。
但它理应不是那样的东西,它应当在棋盘之上为了即将到来的过去而竭尽全力。
他试图挪动它,却发现那里总有些什么坚固不变的东西不受它的影响,它是全然隐藏在棋盘之外的,在时间的洪流中与他们一道沉浮。
“羽蛇。”他忽然开口,还是青年模样的风神回过头,困惑地注视着他,“要是你被米克兰特库特里解决了,棋局会变得相当无趣。”
羽蛇冲把着他笑了笑。
“我不会再输了。”他说。
可他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烟雾镜也是。
在一场没有人真正获胜的棋局中,他忍不住回想事情究竟是从何时起到了这副田地。
他觉得他永远找不到答案,只能任由过往与未来散落在他脚下的星河之中。
但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二)
“你觉得玛里纳奇托爱你吗?”羽蛇问左蜂鸟。
被问到的人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想她恨我。”
“也是。”羽蛇露出微笑,“你掏出了她儿子的心脏。”
他们一起望向远方,在那里风正聚集成一团,为维拉克鲁斯沿海平原带来季节性的骤雨。
雨水会汇流成河,河水会流入湖泊,滋润那些由灯心草编制的田地。
“将来人们会在湖上建筑起城市。”左缝鸟说道,“他们会在那里繁衍生息。”
但现在还远没有到那个时候,预言中太阳的更叠还未到来。
他只是将设置在他棋盘上的障碍丢向了地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最终变成了蔚蓝的湖水。
而照耀着它的太阳暂且还不属于左蜂鸟,它甚至还不属于羽蛇,烟雾镜暗淡的太阳在半空中运行,散发着黑曜石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