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光中沐士龙看到了相携而来的沐阳二人，又是一怔。再看到两人半跪在冯林致跟前握着她手的画面，脑子里原本极力克制的情绪一下子又上来了，头一瞬间像被什么炸开了一般，忍着剧痛撑起身子指着儿子，抽声笑了起来：“你们……你们……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儿子，竟然一个字都不告诉我，十八年来，你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你妈没有嫁给这个姓刘的？你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说过？”
也许是他的情绪起伏太大，没人察觉得出他此刻身体的异状，面对这样的指责，沐阳也只觉得不过是他又一次地无理取闹，并没有搭理的打算。可Emily却没有这么想，沐士龙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脸反口指责他人，实在太好笑了，闪身便站到了沐阳身前，原本愤怒地指着沐阳的手指此刻直直地对上她的眉心，然后她在沐士龙视线不到十公分的位置，缓缓地露出了笑容，那个笑容让沐士龙原本要招呼给沐阳的巴掌，缓缓垂了下去——
太像了，那个校园里阳光恣意的冯林致，也是这样的笑容。
“你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这一次她直接把‘您’字都去掉了，可见火气上来连冷嘲热讽都直接跳过，“你跟我妈都离婚多久了，她嫁不嫁人为什么要跟你交代！如果你想知道你自己不会张嘴问吗？你有问过我哥，问过任何人吗？你对她根本就没有在乎过，何必现在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来？刘叔叔有多喜欢我妈你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一直到四十岁才真正放弃追求我妈，哪怕她嫁过人生过两个孩子，他都可以无微不至地守候她二十多年？他四十五岁才遇到以晴，虽然结婚成家晚了一些，但是我们全家都祝福他的，为他迟到的幸福无比开心，可是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妄下判断？你凭什么打刘叔叔，你凭什么身份，啊？要是以晴和小朋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欠了他这么多的我妈和我，甚至是我哥，拿什么去补偿刘叔叔呢？”
“Emily，好了，别再说了——”气氛实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也只有苏小霭这个还算局外人的人可以去小声地拉劝一下，可惜并没有什么作用。
Emily反而哭了。
“你——”什么更重要的信息像子弹一样地冲进了沐士龙的大脑，他扶着几欲裂开的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没错，很遗憾，我也希望刘叔叔能是我的爸爸，可是太可惜了，我身上流的却是你的血！”Emily凛了凛神一恼之下脱口而出，沐士龙怔愣了数秒，却将愤恨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儿子，Emily也明白他的恼怒所在，再一次打下来他指着沐阳几欲削骨的恨意的手，“你自己的问题不要什么都怨我哥和我妈，或许你早就不记得了，其实我五岁的时候，我妈让我哥带我回来认你的——但是我回来看到的却是你跟那个女人，还有她带着的那个方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麦当劳，呵~多好啊，连我哥的位置都没有，又哪里容得下我的位置呢？”
沐士龙滞住了，记忆翻江倒海，很模糊又很清晰，他记得那个小女孩，小小年纪憎恶的眼神浓烈深重，莫名其妙上前推倒了他们所有的餐食，又莫名其妙地哭着跑远了，他当时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没教养的孩子……
“对，看来你还记得，那个没教养的孩子就是我。我有妈生没爸教，我不姓刘也不姓沐，我当时就跟我哥讲，我不要认你，这辈子都不要认，如果他们逼着我跟你相认，那我连妈妈和哥哥都不要！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都不要！”Emily与沐士龙四目对峙，沐士龙全身的能量似乎仅仅只剩下维持这一瞬不瞬望着她的姿势了，是的，良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了。
空气沉默数分钟，终于被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平静，刘靖闻声从座位上几乎弹起，快步奔向了手术室门口——
“恭喜，母子平安。”医生微笑着揭下口罩，大家心口的石头总算落地。
但闻一声闷响，在所有人焦虑的脸上刚换上笑颜的同时，沐士龙訇然倒地。
第六十章
沐士龙醒过来的时候，床头只坐着儿子沐阳一人，人比床头的体征仪还安静，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我睡了多久？”他伸手便想除去让他极不舒服的氧气面罩，被沐阳伸出的手一把按住了，只见他伸出了另一只手按下了左上角的呼叫铃，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三天。”
对于亲人为的转危安，他似乎完全没什么心绪起伏。一个颇为悲凉的念头出现在沐士龙的脑海，如果自己就这么醒不过来了，他的儿子，是不是也就这么淡然处之，甚至不会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你妈和那个丫头……”沐士龙依旧微弱的气息渴求着想探究些什么，最终还是硬生生吞下了腹，转而问道，“那这几天公司怎么样了？”
“没事。”沐阳依旧淡淡的神色回道，伸手给他理了理不太平整的枕头，医护人员瞬时间鱼贯而入。
多么悲凉的画面啊，眼前的这些陌生人的热情都比自己最亲的亲人要多。
沐士龙浅浅地合上了眼皮，任由那些一拥而上的医护人员打灯摆弄。他坚韧要强了大半辈子，从未想过年届五十，功成名就之时才发现自己穷极一生的追求不过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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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医护人员的信步而出，守在病房门外又一夜的三人也松下了心口的石头。
冯林致原本愁云惨淡的脸色也终于稍霁，些许严厉的眼神扫向眼神依旧哀怨的女儿：“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吧，妈妈年纪也大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了，知道吗？”
Emily悄悄地朝病房门口探了一眼，又是哀怨又是委屈：“谁知道他还不到五十岁脑子就这么不好！（意指沐士龙的记性脑中风）真是太不公平了，他当年那么过分，差点就没让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我还不能气气他么？”
“所以你是要把他气死了才公平吗？”冯林致少有的严肃口吻让一直陪伴左右的苏小霭都陡然一骇，厉喝道：“再不给我回去，我就把你关禁闭，经纪人求都没用！”
Emily顿时那气愤劲就涌了上来，瞪着自己的母亲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好像硬是不能接受母亲都不能容忍自己的情绪，整整十七年的压抑一下子爆发出来，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而他沐士龙倒好，往那里一趟一个犯错者就可以成为弱势群体了吗？
“妈——”压下她临界情绪的是来自身后苏小霭的一声叫唤，冯林致急急地拭过眼角渗出的泪，回头的时候还不忘挂上温和的笑脸，可是一切苏小霭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但眼下有更严重的事情需要解决，她不能任由这种情绪在她们母女之间无止境地拉锯，握着冯林致的手神情少有的严峻：“妈，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可是现在沐阳需要照顾他父亲我连他都不敢惊动——”
Emily的抽泣都在她严峻的神色下屏气凝神，两人都怔怔地盯着苏小霭等待着她口中的惊天大事。
“风沐的徐副总刚刚来电话说风沐的财务总监孙经理凌晨出境了，留下了一笔烂账。”苏小霭话音刚落，冯林致重重地靠向了座位的椅背，金属特有的冰凉质感瞬间穿透了她的纱纺衣料，从脊背一直凉至了心底……
呵，风沐，沐士龙有多爱这个产业，她就有多恨它，可是终究这一天他倒下来，居然还是需要她去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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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仿佛又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午夜。
那个时候的风沐还不是什么公司，只是一家靠接散单赖以生存小家电制造厂商，或许说的更真切些，它不过是一家作坊。
即使哪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厂房，在这个物资匮乏、眼界短浅的时代，她的丈夫已经是众多亲朋与同学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了。他的聪明果决、坚韧不拔又精益求精的那股劲让他无往而不胜地冲在了事业的前线，而在这艰难博得的瞩目光环的背后，却是常人所看不到的辛酸血泪。
时钟即将敲响凌晨的钟响，可对她而言，时间除了徒增焦灼感，毫无它用。窗外的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仿佛每一个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点同时都敲进了她的心坎。面对着桌面上依旧堆积如山的账册握着计算器的手凭空地抽搐了两下，明明是满目的晕眩，明明两个月前的手术根本就没有调理，明明腰腿仿佛是要断裂一般的酸痛根本一分钟都坚持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