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番外(371)

作者:藕香食肆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时间对逝者的记忆不断雕琢美化,如日中天又油盐不进、绝不肯替旧部跑官的衣飞石,很自然就成了被比较埋怨的对象。相形之下,失怙失爵的衣长安就更显得可怜了。

这世上捧高踩低的人不少,偏偏衣家父子喜欢提拔的都不是那等样人。

最绝的是,衣长宁浓眉朗目长得像衣飞金,衣长安没他弟弟好看——一张寡淡脸,看上去普通得跟路边卖茶的没什么两样,可是,这寡淡脸,它长得像衣尚予啊!

这简直是个大杀器。

但凡衣长安写信托人情不管用了,他就亲自往各位老叔府上去“混饭”吃,从来不诉苦,就是乐呵呵地住下不走了,天天神吹鬼扯不干正经事,还顶着那一张与衣尚予有五分肖似的脸。

这真没几个能扛得住!被找上门的衣家旧部全都举手投降,老实帮他擦屁股去了。

“荣老叔,您看!这是小侄新得的字帖,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一年正旦大宴上得了‘书圣’封赐,回家一高兴,给交往亲密的族亲好友都写了书信报喜,这就是写给他族弟文昶的信……”衣长安拦住正要出门的荣继珍,掏出弄到手的帖子献宝。

荣继珍是衣飞金帐下亲兵出身,衣飞石小时候被层层甩锅,衣尚予把他丢给衣飞金,衣飞金就把他丢给亲兵看管,荣继珍就是曾经扛着衣飞石满大营转悠的亲兵之一。

亲兵出身的将领多半都替主帅牵过马,挡过冷箭,情分大不一样。只要自家有本事,又命好活得长,基本上都能安安稳稳地混上高位。荣继珍就是命好,衣家两兄弟在定襄城干仗的时候,他在外驻防没搀和进来。尘埃落定之后,衣飞石照样提拔重用他。

灭陈之后,荣继珍没转军户,直接报了伤退,衣飞石照着军功给他奏请勋田,划田地域之广阔,把见多识广的谢茂都惊着了——旁人积攒的军功多半都要换成财帛或紧着升迁,哪有人像荣继珍这样腆着脸问能不能全部换成勋田,上官还真的决定上报朝廷试试行不行的?

后来勋田当然没给那么多,谢茂既不愿意让衣家旧部继续掌握兵权,又不想让荣继珍这样的老将赋闲,从内阁走了关系,让陈琦想辙把人弄到了地方按察使司任职。

十多年过去了,荣继珍已经升任凉州按察使,正经掌握一州刑名、监察之权。

——是完全可以在凉州横着走的五位大佬之一。

“您老人家也知道吧?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二年驾鹤,这些流传在外的书信,就是他最后的遗作了。小侄也是花海了力气才找到……”

衣长安所谓花海了力气,就是把文昶的孙子绑到了青楼睡了一宿,逼人家好孩子回家偷信。

——不肯偷,就去衙门告人家逼良为娼,把良家少女拖进青楼强睡了。

文昶一家都是耕夫,只因文昶与文老尚书幼时走得亲近,所以在族中有些颜面。文老尚书发迹早,到京城寓居娶妻生子时,两家就只剩下两个老头儿书信往来。文老尚书驾鹤仙去之后,文昶一家连文老尚书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都不大清楚,可谓毫无靠山。

文昶的小孙儿恰好是个读书种子,正预备下场考举人,这要是被卷入逼良为贱的案子,科举就不必再想了,只怕学道还要撕了他的秀才功名,叫他回家种地去。

所以,这字帖也不是偷来的。

文昶自认惹不起镇国公府的长孙,含泪让孙儿把那封信交了出来。

荣继珍停住脚步,接了衣长安递来的那张信纸,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文老尚书亲笔。

按说文老尚书离世不久,他遗留的墨宝应该很多。然而,字画一道,皆是老而弥辣,只要书者画者不受病痛骚扰,情志完满康健,很少出现越老越不行的情况,通常都是随着岁月增加,技艺越发精湛完美,无限趋近艺术生涯的最巅峰。

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二年驾鹤西去,他留在太平十一年的墨宝就变得非常抢手。

“好东西。”荣继珍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是个难得成年后才认字,原本想要附庸风雅,却意外发现自己读书水平比正常人高了不少,拿起纸笔比操刀砍杀还得心应手的奇葩。

背靠着衣飞金、衣飞石前后两座大山,荣继珍学写字的配置也是巨豪华。

衣飞金的描红本上全是王梦珍老大人亲笔,衣飞石的描红本就是文老尚书亲笔了。这两个描红本都借给他用了几年。王梦珍死时,荣继珍还没混出头,荣老尚书驾鹤时,他就有点想弄一些老大人的遗作做念想了——可惜,还是官儿小了点,没捞着。

时隔近八年,衣长安倒把流散在各处的文老尚书亲笔遗作找了一份回来,荣继珍很想留下。

真不敢留。

“大少爷。”

荣继珍珍而重之地将那封信送回衣长安手里,第一次正色劝道,“您既然知道事机不妙,腆着我能有什么用?京中两位公爷,无论求了哪一位,钦差也查不到您头上来。”

按察使司是都察院在地方的下属职能部门,皇帝派了纯王来查四岸县盐引案,荣继珍身为凉州臬台,本身就负责一州的刑名与监察,是主要负责配合钦差查案的部门之一。

纯王才领了旨意出京,内阁照会、都察院行移和郡守府关切,就前后脚到了凉州按察使司衙门。荣继珍是凉州最早几个知道钦差降临的大佬之一。

衣长安没多久就找上门来了。和往常一样,也不说要办什么事,就是往府上一住,整天混吃混喝,还往客居的府上招妓,闹得乌烟瘴气。荣继珍不想接他的茬儿,看在他亲爹的份上,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把妻儿往别院一挪,随便他闹。

算算日子,钦差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要抵达凉州了。衣长安终于急了?

衣长安失笑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①”

他凑近荣继珍身边,笑嘻嘻地说:“荣老叔,侄儿找您不是为了钦差。赤峰西南不是刚开了一片粘土地么?我家里人说了,那玩意儿烧窑做瓷器好。恰好潮县新开了港口,我这儿也想弄支船队出去瞧瞧……直接卖自家的货,何必叫人家去赚钱?我打算在赤峰就烧个窑……”

说来说去,就是想要那片才开采出来的粘土地。

问题是,那片地是有主的。朝廷规定,所有矿地皆归朝廷所有,不得任命不可私采。可这粘土地又不算矿藏,朝廷也没道理去收了。

自从听事司在各地开办手工作坊之后,瓷器坊也是遍地开花的作坊之一。

想要烧出精美绝伦的瓷器不容易,去听事司的瓷器作坊培训两年,烧点日常能用的粗瓷完全不成问题。同样的,粘土不难找,城东城西总能找到能烧粗瓷的粘土——可要是想烧出上等瓷器,对粘土本身的要求也会比较高。

赤峰城西南边的那片粘土地就是用来烧瓷的极品白土,官称云土。从前,在谢朝境内只有官窑才用云土烧瓷,官窑选址主要挑水质,土藏是足够用了。如今谢朝瓷器作坊遍地开花,民间烧窑也追求精美无暇用以海贸,质量绝好的粘土地就变得抢手了起来。

地主当然不肯轻易就卖了,放出风声,吸引了不少跃跃欲试想要烧窑下海的商贾,准备价高者得。

衣长安当然有足够的实力作“价高得”者。他自己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当,还有爹妈留下来的庞大产业——周氏自杀之后,皇帝也没有对周家赶尽杀绝,至少没去收了周氏的产业,而是任凭衣飞金收拾残局,全部拢进了口袋。

可他想要这片土地,却不想出高价。他觉得地主是奸商。

“哄抬地价可是杀头的罪名。那姓刘的小子守不住祖业早就想卖地了,如今却要八百两银子一亩——咱们赤峰的上等田一亩才多少银子?老叔,没有他这样办事的……”

衣长安早就给地主想好罪名了。凡灾年哄抬地价者,斩立决。

荣继珍突然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三品大员的身份,一个赖驴打滚翻到了门柱之后。

衣长安功夫不如他,警觉不如他,一直到衣飞石飞扑而下,一巴掌从他额间当头拍下,生生把他拍了个狗啃泥直摔在地上,脑子嗡嗡地震着,恶心得想吐,这才知道荣继珍为什么往旁边滚。

“该死。”

衣飞石一路披星戴月赶来,恰好撞见文昶那小孙儿文季常扶棺上京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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