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喊他“Wardo”,阳光下有种时光倒错的幻觉。
他不禁左右看了一下,身边都是中国人,Eduardo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很快,他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Eduardo回过身。
是Mark Zuckerberg。
Mark就站在那里,脸上有隐忍的喜悦,还带着些局促的不自在。
游人在他们身边往来,七年的时光,曾远至地球两边,而那一刻他们彼此仅一步的距离。
川流不息的人群瞬间仿佛凝固,喧闹的笑声也静默了。
【35】
Eduardo从中国回新加坡不久,再次预约了Mrs.Lee。
那时候他已经结束了在Mrs.Lee那里的心理咨询很长一段时间了。当助手将下个月的预约名单发到她的邮箱后,Lee看到了那个久违的名字,忍不住皱起眉。
Eduardo在约定的日期来到Lee的诊所。
他笑着说,“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Lee的祖籍在广东,非常喜欢喝茶,桌子上总是放着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她一边泡茶,一边笑着说:
“我当然记得,你是走进我这间办公室最英俊的那个。”
Eduardo不但是最英俊的,还是让Lee感到最头疼的。
他是Chris介绍过来的,等Lee拿到Chris给的名字后,才知道自己接的是福布斯三十岁以下的亿万富豪榜上的其中一位年轻人。
Lee在见Eduardo之前,很认真地做了资料的调查和准备,不过见了面,结束第一次谈话后,她就已经发现Eduardo的棘手难度比想象的要大。
Eduardo很绅士,绝对不会让Lee难办,令她没法向Chris交代。他每周来一次,表现出非常积极合作的模样。
但这只是假象,这个年轻富豪心防非常重,要命的是还很聪明,Lee开个话头,他都知道她想引导自己说什么。很多事情,Eduardo不是缄默不语就是轻轻岔开话题。
有一天,Eduardo忽然开始慢慢对Lee敞开心扉,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后来谈到契机,他曾心平气和地对Lee说:“我是在那天突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连Mark都改变了。我从来没想过会看到这样一个Mark Zuckerberg,他跟我记忆中的那个天才不一样。”
“这种改变,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当然是好的。”Eduardo说。
“Mark变得更好,促使你正视自己的内心。”
“是的。”Eduardo说,“我知道我一直被过去所困,我不敢正视我的错误,但他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
“你还在追逐他的脚步,听上去。”
“我不想left behind。”
Eduardo这样回答。
Lee换了个话题:“你记忆中的Mark是怎样的?”
Eduardo想了想:“他很尖锐,曾经。哈佛有很多聪明的孩子,但他在哈佛绝对也是拔尖的那一拨。但Mark野心和抱负都太大了,像CourseMatch那些完全达不到他自己的要求,Facemash倒是满足了他,但那也只是游戏,满足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一直不满足现状,同时非常介意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渴望成功和认同感。这导致他自尊心高度敏感,所以他一被刺就充满攻击性。”
他显然非常了解Mark:“Erica几句话能刺伤他,他的Facemash惹恼了很多人,我曾经见过有人给他纸条,骂他‘u dick’。他没有扔掉,留了下来。他不表现出来,但他在乎别人看法的,极度在乎。”
Eduardo:“但在Facebook初具雏形时,Mark曾经对Erica进行过一次道歉。”
Lee:“这很罕见,对吗?”
Eduardo点点头:“是的。可惜那姑娘拒绝了他的和解。Mark回到我身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扩张Facebook’,也就是那天开始,Facebook真正横扫美国校园。”
Lee问他:“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Eduardo说:
“Mark的成就越大,他的敏感和尖锐就越少。因为他实现了自己,就不再在意别人的质疑和否定。而他现在甚至拥有了在公众场合进行自省的底气和勇气。这说明Facebook证明了他,给了他渴求的一切——我指的并不仅仅是金钱和名声,所以他变得宽大,沉稳,有包容性了。”
Lee问:“他在Facebook初具雏形,大受欢迎时得到了向Erica道歉的底气,你看了他的那次谈话,开始决定真正和我沟通,是因为你认为现在的Mark已经有了对当年你们的事情自省,或者向你道歉的可能?”
“道歉?”Eduardo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不,那是两回事,他或许会向Erica道歉,向当年Facebook初期员工道歉,但在我这里……可能用原谅更合适。”
Lee说:“原谅,为什么是他原谅你?”
Eduardo说:
“他欺骗了我,伤害过我。但同样我也伤害了他。当我看到那个访谈节目时,我想,他竟然变成这样,更成熟、更自信,他变得更好,比我记忆中的那个Mark更好。而这些都是Facebook给予他的。但我当年,却差点因为孩子气而毁了Facebook。如果我毁了Facebook,也就是毁了Mark,他会失去变得像现在这么好的机会。”
Eduardo补充:“我现在能理解他为什么恨我了。”
“你确定那是‘恨’?”
“我不知道,或许。”
那段谈话Lee记忆深刻。
在她的患者里,不乏资金丰厚者,但像Eduardo这样,拥有这么多,这么优秀,却始终痛苦地无法承认自己的,只有他一个。
她其实并不认为Mark Zuckerberg会“恨”她的这位求助者。
在Eduardo的回忆中,他们更像两个稚嫩的年轻人,而Facebook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骤然把他们抛到了商业的风口浪尖上,巨大的创业压力年轻的他们根本难以招架,一时冲动下铸成大错,错失彼此。
而现在,在结束心理咨询好几年后,Eduardo再次预约了Lee,他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印证了Lee当年的猜测。
“他回来了。”Eduardo说。
“谁?”她问。
“Mark,”Eduardo说:“Mark Zuckerberg。我在杭州遇到了他。”
Lee注意到Eduardo用了“回来”这个词语,但她并不特别指出。
“然后呢?”Lee问,“发生了什么?”
Eduardo摇摇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只是一起吃了一顿饭。他还像当年那样,我指的是模样,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当然,毕竟也过去七年了……他一直绷着脸,似乎很紧张。我不想看到他难堪,于是我就像以前那样,主导了话题。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了一些新加坡的趣闻,还有杭州的事情,把我的接待人刚刚告诉我的一些见闻转述给他。”
“然后,Mark问我要了电话,后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Lee笑了起来,她可算是明白Eduardo预约她的目的了。
Eduardo对Mark的所有想法,都是隐秘而矛盾的。
他的心有一部分爱着自己曾经的挚友,一直没有变过。
但是他的自尊和理智不允许,视之为奇耻大辱,它们联合扑杀他的爱情,想把爱情消灭,不留一点痕迹。
自尊和理智指责他,你不该爱他,不该爱一个背叛你的人,你该恨他,他给了你这么多痛苦,这么多挫折,你该恨他。
他的爱情非常痛苦,一刻不停地流泪,面对事实无法反驳,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只好默默承受自尊和理智的伐挞鞭笞。
理智和自尊甚至合力扼住爱情的咽喉,想要扼死它。
爱情不想死,它在窒息的痛苦中挣扎。理智和自尊每次都以为已经杀死了爱情,却总发现它一息尚存,苟延残喘。
它们谋杀了它一次又一次,经年累月,手段都用光了,几乎筋疲力尽。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它终于像燃烧完毕的灰烬,彻底冷了下来。
自己和自己博弈是最痛苦的,无论输的是哪边,你都是在折磨自己的心。
Eduardo的自尊和理智总是赢的那方,可是当Mark出现,他以为自己死去的爱情,又苏醒了。
Eduardo见到了Mark,他的期待、他的温柔,他的爱情,又为Mark全部活了过来,灰烬里亮起一簇小小的,微弱的火苗。
为什么会这样?
连Eduardo自己也不明白,他既困惑,又羞耻,这么多年,恨和悲伤都平息了,为什么爱情还在?
他只好来找Lee,因为她是最清楚他的人。他此时已经完全成熟,心平气和,不再是当年那个痛苦彷徨的青年了,所以Lee想,Eduardo可能只是需要谈话——简单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