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发现这个后急坏了,伸手想把他摇醒。
“No……0.03%……”
Eduardo的梦呓很含糊,但Mark还是摸到了词语的轮廓。
“I'm on my way……”
他的手指刚碰到Eduardo,就被这句梦呓刺痛。Mark像摸到的是燃烧的烈火,被狠狠地烫着了,他猛地收回手,指尖的灼一直痛到心脏。
他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当年的质证桌。
那几个询问股份变更的问题非常刺耳且令人尴尬,但是Eduardo走神了,他甚至让律师重复了一次,才回答出四个it wasn's和一个0.03%。
0.03%是个正确的决定。
七年前和七年后,Mark对这个判断都没有丝毫的动摇。
那时候的Eduardo就像孩子的父亲,宣称他爱着他们的孩子,却始终愚蠢地搞不清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一样。
这样的父亲太危险了,错误的认知会导致错误的培养方式。
那可是他的帝国、他的巨舰,他要征伐、他要离港、他要远航。Mark所想做的、所要做的,远比赚钱这件事伟大得多,更妄论那些广告。
而Eduardo的所作所为却都在竭力地把他留在原地,所以他必须砍断那根温柔的缆绳。
当年的Eduardo理应明白这些,明白Mark的想法,明白Facebook的伟大和精妙,明白他该站在Mark身边,明白一切他希望他能明白的。
但Eduardo没有。
Mark对他的巨大期待是一点一点落空的。
最后,他很失望,无比的失望;然后又是愤怒,愤怒Eduardo的不理智。
他是这么的聪明,又从来理解Mark,Mark至今都难以置信Eduardo当年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些。
资金被冻结的那天下午,Mark怒火中烧,负气认定了Eduardo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根本没有真心想和自己一起做这份事业。
所以那天,他拿着无法兑换的支票回来后,找到Sean,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让Eduardo离开Facebook,这得怎么做?”
Sean回答:“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接下来具体的操作,我们可以咨询律师。”
在把诉求说完后,Mark问律师的第一个问题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的联合创始人,Eduardo Saverin感到不那么难过?”
“这不可能,”律师很快回复邮件:“没有人会坦然放弃自己的东西。”
Mark沉默了一段时间。
如果以他思考的速度而言,这段沉默已远远超过他平时思考难题的时间。
那时Facebook的运行和完善耗费了Mark大部分的精力;而在推广上,Facebook正处于激烈的竞争中,Mark攻陷MIT、斯坦福,剑指常春藤,下一步要征服全美国所有大学,然后是欧洲,乃至全世界都在Mark的版图中。
他要当成吉思汗,但他征服的步伐必须比成吉思汗征服欧洲更快;他要当拿破仑,但绝不允许自己重现拿破仑的滑铁卢。
Mark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巨大,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余力去兼顾Eduardo的事情。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自己回过头看到的一切。
Dustin连续编程20小时而趴在桌上睡觉,旁边放着三个喝空的红牛罐子;两个实习生熬得双眼布满红血丝,依然盯着屏幕,手指一刻不停飞快地敲击键盘;Sean倒是衣冠楚楚,然而脸上依然是掩不住的倦容。Mark自己休息的时间则是他们之中最少的。
手里那张空头支票让他觉得Eduardo在这栋房子里放了一把火,很可能把他们所有人的努力都毁于一旦。
所以最后Mark下了决定,终于交代律师。
“如果他总得难过,那么我们用最快的办法完成这件事。”
他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讨论,然后律师按照Mark的要求,拟定了最直接的方式。
Sean没想到Mark会采取这种办法,因此抱有不小的疑虑:“他会签吗?哪怕是个学生,Eduardo也足够精明。”
Mark盯着律师在邮件中发给他的草拟合同,保证道:
“会的,他会。”
然后他拨通了Eduardo的电话。
在把合同给Mark过目时,律师曾经警告他:
“这是违反诚信原则的,你将承担巨大的风险,很可能你会什么好处都拿不到,并且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Mark回答:
“不,我能拿到绝对的控制权,这就够了。”
果然,如律师所说的,Eduardo一纸诉讼索求六亿美元。
他转身,对Mark说:
“我是你的朋友,Mark,你唯一的、曾经的朋友。”
所有的律师都怜悯地看着Eduardo,然后又用复杂的眼光看向Mark,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混蛋,包括Sy。
而Mark听到这句话时,尽管他面无表情,但心脏几乎紧缩成一个点,然后巨大的愤怒以这个小小的点为圆心爆发。
不,你不是。
如果你是,你为什么不去理解我最杰出的创作;为什么不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像Chris和Dustin一样,在我身边支持我,在这事上连Sean Parker都比你称职;为什么不在我压力最大、最需要你的时候来帕罗奥图;为什么轻易冻结资金;为什么我们坐在这里任由双方律师互相攻击对方?
Mark是个攻击性很强的人,他被指责,总要十倍八倍地回击。Sy曾语重心长地希望他遏制一下自己的攻击欲,否则这对诉讼很不利。
而Eduardo说自己是他唯一朋友时,是Mark在整个质证期间最想反击的一刻。
但是什么阻止了他的回击?
是Eduardo蹲在校管会外等他出来时的身影;是Eduardo小雪夜里来H33时落在他Prada大衣上的几片雪花;是Eduardo和他一起漫步在哈佛校园时说出的各种充满荷尔蒙色彩的笑话;是Eduardo陪他听比尔盖茨演讲时百无聊赖的小动作;是Eduardo和他一起坐在大教室倒数第三排时认真写的笔记。
是他给Eduardo的柯克兰门卡;是他跟Eduardo阐述Facebook点子时的兴奋,是他想立刻和Eduardo分享的渴望;是facebook几百万个账号里的顺位第七个;是放在Facebook版头上,和Mark Zuckerberg名字并列的Eduardo Saverin;是当Eduardo说自己父亲也会为此骄傲时,Mark心底的得意和愉悦。
更是他雨夜里恳求Eduardo的那句“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因此,Mark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Eduardo,心被Eduardo那句质问撕裂成两半。
Mark不是机器人,他也有感情。
诉讼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Mark提起Eduardo从来没有好脸色。
Eduardo是Mark的逆鳞,谁要是敢提一句,Mark立刻就发火。
别说是Facebook里的员工,哪怕是Facebook的投资者和合作者,提起Eduardo Saverin,Mark起身就走,洽谈立刻就要结束。
Chris在这种事情上给他收拾过很多次烂摊子,以至于几乎精疲力尽。
Mark的暴躁脾气就是那时候广为流传的。
他被媒体诟病,被评论家攻击,但有意思的是,全世界又都有志一同地表示了对他的“理解”,认为那是Mark价值六亿美元的愤怒。
可是有一年的游戏之夜,Chris没来,Dustin和Mark没了约束,拼命喝酒打游戏,到后半夜就喝得酩酊大醉。
Mark倒在沙发上酣睡,Dustin却忽然发起酒疯把Mark摇醒。
“Mark,你能不能不要恨Wardo?求求你,Mark。”
“没有。”Mark听见自己下意识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回答,“我怎么会恨他?我一直希望他能在我身边……但他从来不愿意……从来。”
那天次日的清晨,Mark醒来,昨晚的事如潮水般涌来,他忽然意识到,长久以来对Eduardo的怨愤,不是恨。
而是痛苦。
真真实实的痛苦,巨大、沉重、难以启齿的痛苦。
Mark不想承认自己的痛苦,也不知道痛苦来源自哪里。正确的事情为什么会伴随疼痛?而且即使有,那六亿美元也足够弥补一切。
所以他将痛苦叫作愤怒。仿佛换个名字,自己就能穿上坚硬的铠甲。
但是年年月月过去,Chris走了,Dustin也离开了,当只剩Mark一个在操控Facebook这艘巨舰时,他做事处世,也不再能像当年一样任性地凭着一股狠劲只走捷径。
Facebook孤独的国王终于迫不得已正视自己的内心。
那天,Mark花了半天时间躺在狂欢过后空荡荡、乱糟糟的公寓里,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Eduardo是他的逆鳞,没错。
然而,逆鳞之所以是逆鳞,因为那是Mark最柔软脆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