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吧。”图恩嘴上嫌弃,却从书架上去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了几个瓶瓶罐罐:“我做的药,拿英文标注的名称,你看着用。”
王怜花拿起其中一个土黄色瓷瓶,上面写的是蓖麻子。这种常见却有毒的植物,想要提取提纯毒/素,工具和技术一个不能少。王怜花精通医毒,见了这些存货却问,“你自由度这么大了?”
一个处处跟着婢女的高门千金,能弄出提纯毒/药来,想必很多时候能自己做主,自由度大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婚之后,母亲对我的约束力度越来越小,去病延年也教出来了,轻易不会打搅我。”
“大约是你在这次离婚事件中表现不错,你我也是做过家长的人,对懂事能干的孩子,总是更放心、更放松。”
图恩点头:“有道理。”
“小娘子,王郎君,主母那边派人过来传话,请过去用膳。”
图恩瞧见反射看了一眼屋外的天空,“这么快?”两人说起话来,天马行空、逻辑不通,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论说什么都能接上话题的畅快,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这么久。
“好,我们马上过去。”图恩颔首,让婢女退下。
王怜花翻出刚整理好的纸笔,一边写一边道:“我明天就要启程,没空过来了,先把药方给你默下来。到了地方给你送信,你不用担心。”
“好,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想法,也许我们不会在建康城多留,我会给父亲那边留消息,若是找不到我就去王家问,有事儿千万别冒险,来找我。”
“行啦,唠叨的小老太婆。”王怜花拧她脸颊,笑着加快笔速。
主院,正厅,郗道茂已经安排好了晚饭。郗道茂跪坐在上首,郗恢陪在左边,图恩和王怜花的桌案在右边。来到这里之前,图恩一直以为吃饭就是大圆桌团圆饭,见了才知,此时分餐制是主流。一人一个小方桌,跪坐在软垫上,穿着蓝色衣裙是侍女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分别给四个小方桌上菜。
王怜花打量几眼,只觉郗道茂治家有方,仓促到别院山庄修整,侍女也有条不紊。
王怜花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观察他,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郗恢。郗恢在朝中任散骑侍郎,以他的家世、年纪而言,都是青年才俊那一拨,识人自有一套方法。
“王贤侄今龄几何?瞧着与我家中不孝子侄年岁相仿,不知求教哪位贤士门下?”吃过饭,撤下残羹剩菜,换了茶水,郗恢才悠悠然问道。
“劳世伯垂问。小侄今年虚岁十五,因五服之中只一人耳,故而早早加冠。少时,蒙父母教导,认识几个字。如今又侥幸得族长青眼,赐了表字怜花,谋了遂宁郡晋兴县县令的职位。明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今特来与郗家姑姑、妹妹辞行。”王怜花语气和缓,竭力表达自己的善意,郗恢子侄这一代还没出仕呢,人家说是自谦,你说就是嫌弃。
郗恢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个有想法的人。他一个五服之内没有亲眷的,只沾一个姓氏的人,还能得王家族长青眼,亲赐表字,肯定有不凡之处。郗恢再联想遂宁郡晋兴县是什么地方,更明白王怜花的抱负。一个不受朝廷控制,派人任职与否无关紧要的前线小县,周遭都落入敌手,什么人会主动求去?当此之时,人们崇尚自然、自由、随心所欲,可这样竭力向上、平地起事的心气,谁不高看一眼呢?
“王贤侄有才,小小年纪便懂得为国尽忠。这是我的名帖,若日后回建康述职,可到我府上小坐。”
“多谢世伯。”来都城述职,自然是要高升的,还没走马上任,就得道这样的祝福,王怜花眉眼含笑谢过。他刚刚还担心阿恩走了,消息传递不便,自己去王家,不知王羲之这枝认不认他,肯不肯代为传信。如今得了郗恢的名帖,这些问题迎刃而解。
图恩在一旁装蘑菇,看舅舅考校王怜花,说些朝政、民生之类的事情。等差不多了,亲自送舅舅和王怜花出门。
目送他们走远,回到院子,看着王怜花留给她的药方才突然想起来:“忘了!”
“娘子忘了什么?”去病问道。
“没什么,不关事。”图恩轻描淡写。
忘了告诉王怜花,她执意跟着郗道茂,改了姓氏,如今她叫郗恩,不在同姓不婚的范围内,不知王怜花明不明白?
第56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不等王献之再娶的消息传出,郗道茂已经带着图恩离开建康。牛车蜿蜒一路,打出郗家的招牌,又有无数家丁健仆护卫,一路压阵。王家和郗家的名帖很好用,沿路的官员大多愿意派当地衙役差兵护送。郗道茂一行五更天亮才出发,天色发沉便入住驿站,让做好吃苦准备的图恩白做心理准备了。
“阿恩,来,和阿母说说话。”中午启程的时候,郗道茂把图恩叫到自己的牛车上,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女儿名为郗恩,不再唤她玉润。“行路难,可颠簸得难受?若有不舒服一定要说,停下歇息就是。出发时候特意带了帐篷,从氐人那里学来的牛皮帐篷,又厚又暖,最适合行路搭营。”
“没事儿,自从启程之后还没发过病,阿母放心,我的身体已经在好转。听说路上有乱匪,就别给护卫添麻烦了,早些赶到驿站为妙。”
“我儿心善,护卫们就是护卫主家用的,若是什么都要主家迁就他们,还要他们做什么?”
“他们也不容易,我并不是不能坚持,没必要耽搁行程。”图恩叹息,若说不舒服,赶路自然不如家里舒服,可若是她一天歇十次,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图恩已经习惯了体谅别人,成年人的世界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你呀,天生一副慈悲心肠,太软。罢了,还有我看着呢,软就软吧。”郗道茂笑着点了点她额头。
“阿母,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会稽,先拜见你大祖父。”
“然后我们就和大祖父生活在一起吗?”
“还要拜见你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呢,郗家族人也聚居会稽。”
“我知道,我背过族谱,那我们就生活在会稽吗?”
“怎么了?你不想住在会稽?”听女儿脸问两遍,郗道茂低头看她:“母亲从小也是在会稽长大的,那里山清水秀、鱼虾肥美,连风都是暖的,去看看阿母小时候住的地方不好吗?”
“可阿父说你是建康城长大的。”图恩毫不留情拆台。她问的是今后打算,若是能听一听母亲幼年八卦,也是意外之喜。
“在会稽长大,也在建康长大。”在会稽有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以为嫁人就是长大。在建康见识过顶级的权利、顶级的家族,直到离婚才知道,离长大很远。
“人怎么能同时自两个地方长大?”图恩问道。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郗道茂摸着图恩的包包头,不再说话。
图恩郁闷,挑起话题的是她,结束话题的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是今后住在哪里,和大祖父一起住吗?依傍族人生活吗?一个都没问出来。
“阿母,我到会稽,还想帮您处理家中庶务。”
“好啊,你喜欢就做吧。不过不能太劳累,和你一般大小的小娘子,天天斗花扑蝶,可开心了。”
图恩不屑撇嘴,“憨吃憨玩有什么意思。”
郗道茂又摸着女儿的包包头不说话,女儿这么聪慧,真担心她日后不适应这污浊的世道,慧极必伤。
车队从建康到会稽,陆路走了一个多月,骨头都被颠散了。尔后弃车登船,从太湖路过,见识了肥美银鱼和粼粼波光,这密集的水网把她们安稳送到会稽。
会稽是一个大郡,堂祖父郗愔隐居在会稽郡句章县,郗道茂的车马进入句章县之后,图恩看到路边人礼让车队,甚至零星能看到对车队行礼的人。
他们第一次到句章县,行礼的对象自然不会是她们,而是马车上的“郗”字。看着郗道茂与有荣焉的模样,图恩才明白高门政治、门阀把持、世人爱戴是怎样的情形。
刚到句章县城门口,城外已经有人列了车马迎接。
郗道茂穿着等身幕篱,下车拜见:“三哥。”
“妹妹不必多礼,一路辛苦,回家再说话。”郗冲颔首,扶她重新登上马车,图恩在车中轻声唤道:“三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