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词之乌夜啼(3)

孙令畴摆手,“不消劳心,只记着明儿过来我家,咱们再叙。”说着拨马去了。

凤哥儿回至二门,却见她拢了手炉,立在檐下,粉面微含郁色,似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心事。

“这大冷的夜,怎地还不回房去?”凤哥儿虽诧异,惯于调笑的口气却丝毫未变,“难不成还舍不得情郎,要当望夫石么?”

她蹙蛾眉啐了他一口,“我绣的帕子缺几色丝线和一样小针,你明儿个出门,顺便替我买回来,可成?下人都不会挑东西。”

他涎着脸贴过去,自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可是这几样?”

她凑过来瞧,正是四色绣线和一小匣针,伸手便拿,“算你精乖。”

他越发笑得狡黠,“你可拿什么打赏我?”

她挑眉含嗔地白他一眼,“不给便罢,偏要求你么?”

“求是不敢,只别怨我就阿弥陀佛了。”他眨眨眼,“这针太小,留神丢一根,刺着疼得紧……”

枣骝马踏着一地积雪,过了长街。大风打着旋儿扬起密密的雪粒子,扑得人脸颊生疼。孙令畴本一腔酒意,叫冷风一吹倒醒了大半。看着天色不好,要紧赶回家,却见枣骝马走起来一扭一拐,很是不情愿的样子,不由喝叱道:“好畜生,还只管撒赖使刁,这大雪天想教爷冻死么?”说着狠命一鞭抽在马臀上。枣骝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也不管方向,也不听号令,竟一头直朝小西门外跑去。随从的两个家丁吓得魂飞魄散,大呼小叫,却哪里追得及。

孙令畴也慌得不知所措,只懂死死拉着缰绳,趴在马背上,喊也喊不得,哭也哭不出,只觉颠得连胃也要翻出来。枣骝马忽地前蹄一跪,一股大力让他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从马头上飞了出去,扎手扎脚摔在地下。

他趴着,没有感觉到疼,也不觉得冷,迷迷糊糊看去,头顶上一根光秃秃的枯枝,停着一只黑漆漆的鸟,正歪着头瞅他,墨黑的瞳孔象是在笑,又象是有些怜悯。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鸟甚是眼熟,倒象日日相见的什么人,却终究没想出来。

黑鸟儿换了换腿,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张开毛翅,“呱”地一声大叫,冲向无尽的雪夜。

“乌鸦……”他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神凝固地盯着头顶,一缕暗暗的血从口角淌了下来。

当所有人赶到的时候,只见孙家少爷姿势奇异地躺在雪地里,身子趴着,脖子却扭折在背后,睁着眼,无限空洞地望着天。前腿折了的枣骝马侧倒在五十步外,哀凄地长嘶着……

相隔短短数月,孙府两度丧哀。老年丧子,最是凄惨,此次独子意外坠马身亡,噩耗传来,孙家老夫妇悲痛欲绝,周氏哭得昏晕过去数次,孙老爷一夜间头发尽白,直似老了十岁,若非还要强撑着料理爱子后事,只怕也倒了下去。

向亲友报丧,向官府具书,装殓尸首,布置灵堂,十余名道士打醮祭奠,七八个和尚诵经超度,阖府上下,哭声一片,四处白幡,人人丧服,真是哀戚到了极点。

王府接了丧报,只吓个魂飞魄散,一家子慌慌张张赶来。周氏一见王家小姐,登时触动情肠,抱着她又哭个昏天暗地。王家小姐却是面不改色镇静如常,千言万哄周氏睡下了,又去灵堂上过香,便趁人不备悄悄回府去了。待众人寻不见小姐,凤哥儿才惊叫一声“不好!”急急打马赶回家,直奔妹妹闺房,只见梁上一条白绫吊着个白衣秀影——王家小姐竟悬梁自缢了!

凤哥儿并仆妇丫头七手八脚将小姐解将下来,揉胸拍背掐人中灌参汤,千呼万唤,总算是闭气不久,苏醒过来。睁眼见到同胞兄长的脸,长叹一声,泪如泉涌,哭道:“鸳鸯会双死,梧桐相待老;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我虽尚未过门,令畴总已是我夫婿,如今他早早把我抛撇,你们何苦硬要我留在世上多受磨折?”

凤哥儿也哭道:“妹妹这不是要让爹娘活活疼死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要殉节,也须待爹娘百年之后才能安心去了,你这样一意寻短,虽有贞烈之名,岂非反负不孝之罪?”

两兄妹这厢抱头痛哭,那边早有家人飞马报与孙府,又吓得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只折腾了足足一夜。好说歹说,终劝得她息了殉节之念,却誓言捐弃红尘长伴古佛青灯。王夫人吴氏舍不得女儿,死活不答应她铰了头发入空门,只许在自家绣楼内长斋守寡。

第二日,讯息传开,金陵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双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王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赐黄金百两,准载入地方志以传后世。

七七出殡那日,王家小姐一身缟素,手捧孙令畴的灵位,以未亡人之身送葬。金陵百姓争相围观,人众逾万,当真是轰轰烈烈,童叟咸知……

第4章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两暑连,秋处露秋寒霜降,立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轮番过,转眼又是三年。

三年里变化甚大:孙氏夫妇经了丧子之痛,早是心灰意冷,将两位小姐打发相继出阁后,便封了城中大宅,搬到乡下消暑的田庄去住;王家少爷凤哥儿娶了城西韩二小姐,虽不肯做官,却也承继了王家的商号,大约是成家的缘故,只爱混赖的性子收敛许多,每日打理生意,与一干狐朋狗友渐少来往。

三年里也无甚变化:金陵城照旧繁华热闹,悲欢离别皆是寻常事耳;那曾以贞烈闻名的王家小姐,独自住在深闺绣楼上,每日只是焚香诵经,连楼也轻易不下一步,直似心如死灰一般。

这一日又是端午,王老爷和凤哥儿前些日去杭州办事还未赶回来,吴氏一早吩咐厨房裹了几十样粽子,在后园凉亭里摆了酒,又叫人去催女儿、媳妇,一同赏花过节。王少夫人姓韩,小名窈娘,刚嫁过来半年,犹算新妇,见了人还会脸红。今日她穿了套簇新的水红绫贴绣金鹧鸪的衣裙,摇摇摆摆分花拂柳地过来,向婆婆吴氏行礼,笑吟吟坐了,道:“妹妹还没来么,叫人再去催催罢,今儿是端午,妹妹再虔心礼佛,这阖家团圆的节日也断不能放她独自凄凄惶惶地过。”

吴氏叹气道:“怎么不是呢,这丫头一贯的脾性硬,非要守这劳什子的贞烈,顾这吃人不算命的名节,真真叫我做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尖,偏又怨不得骂不得,也算前世冤孽。”

窈娘见吴氏眼圈红了,赶紧劝解道:“婆婆也不必过分伤心,妹妹虽断了姻缘,可也为咱们家争下万世旌表的好声名,提起节妇,哪一个不晓得金陵王家小姐,便是咱们的生意也跟着沾光不少。再说句玩笑话,若是妹妹当真嫁了去,如今婆婆只怕又要埋怨不得时时见到女儿了。”

吴氏被窈娘逗得笑了起来,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样孝心替我开解,罢罢,且乐眼下,管不了小鬼带枷。”的d2dd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

婆媳俩正说着,就见抄手游廊那边风摆杨柳般缓缓过来一人,正是守贞三年的王家小姐王凰。

窈娘忙一把拉了小姑,埋怨道:“妹妹怎的没精打彩的,今天是端午,合该高高兴兴过节才是。”

王凰却不甚热络,淡淡道:“什么节对我这未亡人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十二个时辰地捱罢了,若不是凑娘和嫂嫂的趣儿,我才不来。”

三人在亭子里坐了,吴氏便急着叫人送粽子上来,窈娘拿眼瞧这贞名隆誉的小姑,但见她一身灰衣黑裙,挽了个三头髻,没带什么首饰,素净着一张脸,端眉垂目,手上还握着一串檀木佛珠。秀容清减了些许,却出奇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艳媚。再细细端详,不在眉梢,不在眼角,竟似是从骨子里浸出段天然风流。窈娘不由心头一跳,象是窥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禁不住一阵恶心,扭过头去,再不敢看。

“嫂嫂身上不适么?气色有些不对呢。”王凰忽然抬眼,浅浅笑着问道。

“啊?”窈娘一呆,忙摇头道:“没什么打紧,想是早起喝了一碗凉茶,这时候翻起来有点儿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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