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她给我找得好婆家竟然是乡下的一个地主,六十多了还没儿子,要娶第八房姨太太为他生儿子。我嫁过去两年,生了两个女儿。他气得骂我是赔钱货,要让我娘还钱来。
我当时怕呀,根本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跟我娘说女儿没本事,生不出儿子来?
我想还是跑吧,跑得他找不着,谁知逃跑当晚就被他抓住了,他气得中了半边风,倒在地上起不来。我拿起包袱赶紧跑了,再也没回去过。
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寒城,跑也只敢跑来寒城。因为怕被人抓回去,白天不敢露面只能晚上出来,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一天晚上我出去找地方吃饭,被巡警给抓住了,非要将我遣送回去。是从矿上回来的二爷救了我,问我想留下还是回去。
我说我要留下,给他当个使唤丫头,他说他不缺丫头,只缺几房姨太太,将我收了进来。”
说到这里,沈素心尴尬地笑了声。
“我最开始还以为他跟那老地主一样,没想到……他真的是好人。”
阮苏听她夸赞段瑞金,心里挺开心,感觉跟对方夸她眼光好似的,选了个好人。
她看了眼天色,想问沈素心要不要吃点夜宵,不料对方话头一转,谨慎起来。
“但是二爷好归好,他家里人可不简单。”
“家里人?”
“是啊。”沈素心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我看你对二爷是真心的才告诉你,其他人都不知道。当初二爷来寒城的时候,他母亲段老太太,还有他明媒正娶的太太是跟着他一起来的。”
阮苏头一次听人提起这事,连腰板都挺直了些许。
“那后来怎么走了?”
“我只见过她们一面,第二天两人就走了。那天晚上二爷与老太太吵架,老太太想让他生儿育女接手段家,他不肯,那林太太身体又差,天寒些便整夜咳嗽,寒城没有医生能治她的病,只能回晋城去。我没有与林太太说过话,只记得她病殃殃的,但老太太手段着实强硬,我还以为二爷会扛不住呢。”
阮苏咂舌,“还有这种事。”
沈素心深深地看着她,“林太太是老太太亲自把关娶回家的,很讨她喜欢,你以后要小心呀。”
阮苏舒服日子过久了,想不到还有这一关,顿时头疼起来。
沈素心又将一叠纸钱投入火盆中,“你去睡吧,我来守夜。我听闻寒山寺里的主持说,1080是个很吉利的数字。倘若一个人做满1080件善事,便可脱离芸芸众生,再无忧愁。”
阮苏揉了揉发麻的两条腿,扶着桌角站起来,“那我祝沈姐姐早日得偿所愿啦。”
“不,我是为二爷在做,我今生已无遗憾。”
沈素心说完闭上眼睛,转动手中的佛珠诵起经来。
阮苏一直很摸不透她,今天听她说了这么多,还是摸不透。
她回房间睡觉,第二天公馆里丧事的氛围更浓厚了,连院中都银装素裹,下了雪一样白。
阮苏看着那些忙碌的人,挺想留下来看看。但新百德福开张不久,不能偷懒,于是吃完早饭就出门了。
新百德福的店址位于朝霞路,是一条很古老的街,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前朝大户人家的老宅子,与南街那些大量西洋化的街景很不同。
路过一户大宅门口时,司机忽然问:
“太太,您知道这是谁家么?”
阮苏看了眼,灰墙黑瓦树木苍翠,并无匾额,摇了摇头。
“谁家的?”
“荣家的。荣大帅当年娶了市长的独女,这市长府就变成了荣府,现在他早就将大帅府搬到晋城去了,只有荣二爷住在这里啦。”
阮苏看着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想起荣闲音时常冒出来的诡异举动,眉心皱得紧紧的。
汽车仍在行驶,大门很快远的看不见
不久后他们到了新百德福,门口热闹的情形让阮苏压下脑中的疑惑,暂时以赚钱为重。
荣府,荣闲音躺在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跟随旁边收音机里的音乐哼小曲儿,曲目乃他最喜欢的空城计。
而在这空城计中,他最最喜欢的角儿,自然是诸葛亮。
诸葛亮,卧龙先生,无需力拔千钧气盖世,便可运筹帷幄,定人生死。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他想起了赵家的倒台,嘴角止不住上扬。
那可不就是论阴阳如反掌,轻而易举定乾坤么?
荣福星不合时宜地扯开了嗓子。
“老子要吃饭!老子要吃饭!”
荣闲音头疼地叹了口气,撸下手腕上的玛瑙手串砸过去。
荣福星飞起来,嘲笑他,“嘎嘎,没打着!”
手串掉到石板铺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准备叫人来收拾,顺便喂喂鸟,忽然看见荣福星脖子上挂得那块金牌,想起了段瑞金。
自己能弄倒赵家,凭什么就弄不倒段瑞金呢?
论根基,外来的段家还比不过赵家。
荣闲音坐在椅子上一个人琢磨,突然起身走向内厅,拿起电话,拨打了市长办公室的号码。
于是这天下午,段瑞金在验收新矿石时,王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他新收到的消息——
收上去的安全费不够,政府派来了新指标,要他补交七十万。
王经理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办啊?就算咱们挖得是金山,但也有成本不是?上哪儿给他们找这么多钱?钱全交了,咱们矿上还怎么维持?”
段瑞金捏着几枚碎矿石,垂眸想了片刻,冷冷道:
“不必管他,你不是在做上个季度的生产统计么?干你的活去。”
王经理吓了一跳,“不管?万一那边问起来怎么办?”
他看看周围的工人,压低了声音,“二爷,赵老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十万大军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不能以卵击石啊!”
段瑞金冷笑了一声,把验收无误的矿石丢回石堆里,吩咐人拉走,而后说道:
“谁是石头谁是鸡蛋还不一定,他们用这个办法搞倒了赵家,就想用同样的办法来搞倒我……哼,想得美。”
王经理熟悉他的脾气秉性,知道他不是喜欢夸海口的,见他语气沉稳,慌乱的心情也跟着沉着起来,继续干活了。
几天之后,段瑞金因公务出城了一趟。他前脚刚走,后脚矿上就来了一队带枪卫兵,用强硬的手段逼迫矿工停工,关停所有机器,然后将矿上这些人全部赶出去,用封条把几个门封了起来,外面派人二十四小时驻扎,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阮苏当时正在老百德福与娄望南等人一起试吃新菜,店里是半打烊的状态,没多少客人。
外面走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矮个子,伙计抬头看了看,惊奇地叫道:
“阮松!”
众人看过去,可不就是阮松嘛!
大冷的天,他只穿一件灰布衣,裤子膝盖上破了洞,裤脚那里磨成了流苏,脑袋上戴一顶瓜皮帽,手里拎着破布包,鞋底全是黄泥巴。
他穿得这样单薄,看的人都觉得冷,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似的,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愤愤道:
“那些当官的,太不是东西了!”
阮苏放下筷子走过去,“怎么了?矿上出事了?”
他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里满含愤怒,大力锤了一下桌子。
“狗日的当官的,派人把金矿给封了!用枪把我们赶出来了!”
“什么?”
大家听见这句话,都被他吓到了,以为闹出什么大事。
阮苏想到最近段瑞金的举止,不希望事情还没弄清楚就闹大,便将他带到楼上包厢去,让人为他切了一斤卤牛肉,又煮了碗水饺送到楼上。
半碗热乎乎的水饺下肚,又啃了几口牛肉,阮松的肚皮被填饱了,心情大好,说话也变得有问有答。
“那些拿枪的王八说,除非二爷把钱交上,否则别想开张。”
阮苏弄清楚缘由,哪里还顾得上饭店的生意,马上乘车出城找段瑞金。
天空阴沉沉的,宛如她压抑的心情。她对司机催了又催,就差没夺过方向盘自己开。
段瑞金今日是出城找寒城水库的管理者去了,新机器对水量需求大,原来的渠道供应不上,必须再开一条。
阮苏找到他时,他与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高高的大坝上,身影与背后深绿色的湖水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能迎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