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我咬牙切齿脱下一只鞋照着他的脸就扔了过去,后者溜得比兔子还快,身形一闪人就已经到了窗外,甚至笑嘻嘻道:“哎~打不着。”
沈慕归人虽然丑了点儿,但妙就妙在他性子很好,十分会哄老太太大姑娘小孩子;久而久之,除了我这个当师父的对他的皮恨得牙根直痒之外,无论谷中弟子还是乡民病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颜值不够人格魅力来凑吧?
“行了行了,你别跑了,我不揍你。”我慢悠悠道:“看完了这一波病人,你就随我出谷。”
下一瞬,沈慕归的人已经到了我近前:“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抬抬眼皮看了看他:“顺便带你看看药园,找一找治疗药人的方法。”
“……”沈慕归沉吟半晌,道:“师父早就知道了?”
“连药人都不知道,我就不用在道上混了。”我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他:“听着,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但到了我嬴风的手里,就算无法根治也能延长你的寿数,让你不至于盛年早夭。哦对了,不用多问,我只是卖你一个力所能及的人情罢了。”
此次出谷与上次逛青楼不同,我们走得更远了一些。药师谷地处关中,往东是入关的大道,往西北不到百里便是河西,也就是大燕与西域、北疆诸国的交界处。因着特殊的地理位置,此地在燕帝国建国近几百年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原国富兵弱,哪里抵挡得住漠北草原铁骑的频频进犯,是以这些年来一直忍气吞声纳贡献礼,开办互市;而关中,则是最大的“互市”所在地之一。
“哎,徒弟,”我和沈慕归并排走在互市的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问他:“你怎么看互市?”
“原本从效果上看,互市对大燕有利无害,因为大燕物产丰饶,所售卖之物皆是边疆各国民众的必需品。”沈慕归不假思索道:“只是‘互市’这一说法最先是由突厥提出来的,因此从一开始由其主导的互市就是不公平的。”
“你说你家里是太原经商世家,”我又问道:“是否与互市上的西域、北疆诸国商人打过交道?”
“岂止是打过交道,我还去过西域的康居、于阗。师父将来若想弃医从商,我可以做引路人。”沈慕归狡黠地眨了眨眼:“目前中药市场也是很赚钱的。”
“真不愧是商人,浑身的铜臭气!”我嫌弃地撇了撇嘴:“想什么呢,我问的是互市对我朝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我想听听你作为商人的见解,以及最真实的感受。”
没想到,沈慕归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出修长的左手食指,指了指离我们不远处的小贩:“你看他像是什么人?”
这句话问的真是莫名其妙:“当然是小商贩,还能是什么?”
“只是普通的小商贩么?”
“嗯?难道小商贩还能有什么不普通的?”我一头雾水地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小商贩,愣是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来。沈慕归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此人身形挺拔,掌心、虎口处有老茧,神情肃穆,动作干净利落,应是行伍出身。”
军士?我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又转头扫视了一眼周围,这才发现街市两旁的中原小贩大部分竟都与他所说的特征肖似。“所以互市上的中原商人竟没几个是真正的百姓?”
“不错。”沈慕归忽然握住我的手腕,道:“随我来。”
“哎!”我还没来得及反对,人已经被比周围人高了好几头的便宜徒弟拽了过去。别看他人瘦得像根竹竿,力气却大得像一头牛,啧。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那个疑似军士出身的小贩摊子前。前面正好有个鞑靼人,正用鞑靼语叽里咕噜地和那小贩说着什么。
沈慕归附在我耳边道:“他说,要用二两银子买下摊子上的玉镯。”
“啊?二两银子能买个玉镯?”我愕然。
那边,小贩却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把玉镯包了起来交到鞑靼客人手中,望着鞑靼人离去的背影,我整个人如遭雷击。沈慕归上前一步,道:“老板,我们也想买个镯子。”
“行,”小贩头都没抬,一边打着算盘一边用官话道:“二十两一个。”
“二十两?!”我气冲冲地走上前去,大声道:“刚才二两就卖给那个胡人,为什么卖我们就变成二十两了?”
“师父莫急。”沈慕归按了按我的肩膀,温声对那小贩道:“可否便宜一些?”
小贩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皮子:“这可是和田的真玉,正品,你到内地还真未必能碰见这样的好货!爱买买不买一边凉快去!”
“这样啊。”沈慕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俯身在那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小贩听了之后脸色骤变,表情也瞬间就变了:“哎哎哎别介!行行行,十六两,不能再少了!”
沈慕归付了钱拿了镯子,又问道:“老板,这条街上除了你还有多少是‘官商’啊?”
“你小子是诚心来惹事儿的是吧!不卖了,赶紧滚!”不曾想那小贩却勃然大怒,直接发了火。沈慕归陪着笑道:“好,我不问了,再见。”
等又走了半条街,我才小心翼翼道:“刚才怎么回事?”
“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道:“那个小贩正是安西都护府的在编府兵。”
“哇,这你都知道?”我有点佩服他了:“这么准确的信息你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沈慕归微笑道:“我猜的。”顿了顿,他补充了句:“刚才我只是试探了一下,那人的反应恰恰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只老狐狸!
第5章 药师谷(五)
“刚才你干嘛花那么多钱买镯子,以为药师谷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面馆里,我质问沈慕归道。便宜徒弟一脸无辜:“放心,银子是我的月钱,镯子也确实是和田玉,正好孝敬师父您老人家。”
“啧,小嘴儿抹了蜜,真甜啊。”我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所以关于刚才那件事,你想说什么?”
“师父能看出来的,就不要麻烦我再说一遍了。”
“……”我挠了挠头:“你想告诉我,现在互市根本就是我朝与边疆各国达成的不平等和约的结果,因为是赔钱生意,普通中原百姓根本就不会来互市做交易,所以才派出安西都护府的府兵履行和约,贱卖货物给胡人。”
“对。”
“那他为什么要坑自己人!”我恨声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是坑你,”沈慕归慢悠悠道:“你又不是外族人,不受条约保护。”
“……”
“怎么不说话了?”
“被你的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我神情黯淡地垂下头。沈慕归轻声笑了起来:“然后呢?对我朝失去了信心?”
“大逆不道,说这种话不怕掉脑袋!”我低声呵斥:“不管下面是怎么执行的,皇上是英明的,懂吗?”
“哦,求生欲很强。”
“废话。”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正在这时,店老板端着两碗面走了过来,热情招呼道:“两位客官,臊子面做好咯,小心别烫着!”
“谢谢老板。”我很有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面碗。
“老板不是秦人吧?”沈慕归忽然问了一句。秦人是对我朝主体民族的称呼,所以我也是秦人;但在互市里开面馆的却通常不是秦人,而是部分已经归化了的扈特人,我们叫这些人“缠头”,因为他们的标志性特征是头上缠着白色头巾,虽然归化通婚数百年之后长得和秦人没什么两样,但仍保持着扈特原母国大食国的独神教信仰,内部团结,剽悍好斗。老板一听连忙摇头:“哪儿能啊,小老儿是陕中秦人,客官问这个干什么呀?”
“哦,没事,看你穿的有点像扈特人,随口一问。”沈慕归不再理他,开始吃面。我尴尬地冲着老板笑了笑,老板便识趣地转身进了厨房继续忙活。等他们进去了,沈慕归才咽下嘴里的面条,轻声道:“赶紧吃,一会儿要出事。”
“啊?”我一脸懵:“什么事儿?”
“听我的,不会坑你。”沈慕归又吞了一口面条,含含糊糊道。我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学着他狼吞虎咽起来,结果吃到一半却被他拉了起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