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无言。
“十四……”他兀的出声,惊了我一跳。
“嗯?”
“嗯,先前在京的时候,阿九来过几封家书……”他斟酌道。
不用说,阿九那死丫头肯定是把街上人难以言喻的脑洞和我的失言转告了。
扶额,心里给阿九记上一笔,这话没法接了。
我只能给予尴尬的木讷。
七郎自顾自地说:“额,我们男子受些闲话也就罢了,怎么说呢……对你们姑娘家日后……”
“——不用烦心!”这话题可是又要转到我嫁不嫁的出去?拜托你忧国忧民就好,不要忧到抢了长辈的戏。
“……难免会有波—额额嗯?!”他蒙了一瞬,这是自从他看完《大学》以后多么稀少的表情啊!
“大不了不嫁了呗!”我一振袖,换了个方向倚着。
“孩子心性。”他又愣怔了一下,然后微微摇头笑道。
“没开玩笑啊,佛门清静之地也不错——我查过,杭州的苏州最佳,门外有河,有船上客,时不时卖点枇杷什么的,回首就是青山绿水茅檐柴扉,金陵的不够清静,但是离秦淮河近啊……”扳手指数了下,近来为自己打算的将来,悠悠叹道:“权当为家里积德呗。”
七郎不说话。
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数饮尽。
“你是家里独女。”他说,好像有点失神,良久微微沮丧:“……我以为你会明白些。”
食指轻轻叩击桌面,闻声停了下来。
“明白?”
我禁不住笑了出声:“不明白啊!”
世间种种,大概糊涂人活得要比明白人快活许多。
我想要快活。
我不是儒家意义上的圣人,“清醒”所需要背负的东西不是我能敢于承受的。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七郎再次怔忪了一瞬,不禁哑然失笑:“今天你还真是不断地给我惊喜啊!”
“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就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明白?”
“还是说你觉得你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在生气,等你冷静了,我再和你说。”
干脆利落,起身躲开这麻烦,打道回府。
“赵拙元,你今天走出这里,我们,我……”他喃喃,由强渐弱,看着茶杯,目光不曾抬起。
“你怎么样?”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他抬起眼眸,平静地看着我,像是注视着一只将死的鹿,满满地是我最讨厌的悲哀和怜悯。
“你知道我不会怎么样。”
“我不在乎你怎么样。”
语速很快,几乎没有经过脑子,身后的嬷嬷本来就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现在更是大气不敢出。
七郎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脸色渐渐变的十分不好。
“你先出去吧。”他对嬷嬷说,依旧是平静的语气,但是强硬的不容拒绝。
我点点头。
就像错综复杂的绳结总得理出一个头绪,实在纷繁杂乱,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论之乎者也我不如七郎,我想要做想做的事,我想要趋利避害,我就得自己掌握主动权。
“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你得明白。”
虽然只是陈述事实,但是我不想被他听出一点点的犹豫和逃避。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去相信什么,我也觉得这些很麻烦,你只需要相信我就行。”他应对的很快。
我不禁歪了歪脑袋,想笑又笑不出。
我知道阿九和他肯定觉得我特别别扭。
明明比起那些痴男怨女,我们的开端实在是要好太多了,天时人和,地利可为。
但是凡事都讲个因果缘由。
我不是一个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傻姑娘,我不会天天执拗地相信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那些只是折子戏啊!
在很多事情面前,这些算什么呢?
我是真的怕他的丞相小姐出身的娘。
虽然她在我有限的见过她的时候,一直那么和蔼,一直那么端庄,一直会温柔可亲地叫我乳名“十四娘”,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她的内侄女来玩,吵着长大以后要嫁给七郎七郎死活不松口的时候,她说:“七郎可以娶两个呀,一个为妻,一个为妾。表妹年纪小自然十四得让着点啊……”
这当然不是年纪小的原因。
但是当时我不懂。
可是呢,我们总会学会的,不是么?
当我看见那些朱门将妾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甚至随意地买个贫苦家的女子为妾,也许我尚会觉得是人家家务事。
当我看见那些受宠的姬妾被正妻乃至老妇人打得头破血流,明明低眉顺目成天战战兢兢的妾被说成妖言惑众的狐狸精不要脸的骚/货,我也许会觉得这个女子也许真是表里不一。
但是,当我听见那些为妾的女子,他们的父母亲眷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家里的姑娘做了姨娘还好意思露脸,或者是在家伺候父母,在外伺候丈夫也就罢了,还得回来伺候正房老人连丫头婆子也可以欺上一欺……
你觉得我会不明白?
只要我不是李夫人心中最佳的选择,我就会是或者说是最终就会是妾的地位。
若我生如浮萍,孑然一身也就罢了,但是我无法承受让家族也背负此辱。
我家不富贵,不专权,一辈子大多数人就是本本分分,让他们为了我虚无缥缈的东西承担这样未来被各种人指指点点的风险,于我看来是为大不孝,大不敬!
不要和我说,七郎的心悦会据理力争。
我们代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夫人更是注重这些繁文缛节,让七郎背上不孝的名义或是让李夫人做出让步,都得让他们家里发生巨大的震动,这样看来引发这些事的人怎么会被欢迎呢?
而年少的欢愉又可以持续几时呢?当七郎不在能依靠家族的荫庇,他需要门生需要姻亲,一个没有地位没有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会被长久的喜爱呢?
拖累七郎终身愧疚与被他嫌弃憎恶体面尽失,我都无法承受。
与其未来因为这些事被弃之敝履不如今日一刀两断,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做的我帮不了。”
我只能这样说。
七郎微微地眯起眼睛,良久,笑起来:“十四记得七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不记得。
“后山那儿有棵梨树,靠下面的梨全被过路的人顺手摘了,只剩下上面的一个,你想要上面的,眼巴巴地快哭了,所以我就说帮你摘,但是那个时候我身体太差,压根上不去,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滑下来。大概是生气了,我也不知道,我就一定要摘,做了不少蠢事,吓得你直哭,说不想要了……”
哦,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说,现在呢,我想摘这个梨,我是自己想要的,这边没你的事,你别管了,回家吧。所以,当时,我看他衣着考究,我想别被他家里人误会我欺负他啊,听了没我的事,也没多想,泪眼迷茫地掉头就走。没走两步,被那个摔得鼻青脸肿的小娃娃追上了,说摘下来了……
“我想说,你想要什么七郎会尽力去做,虽然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但是我想要做的,我不会因此而勉强十四啊……”
“我不知道十四在害怕什么,但是我的心意已经表明,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不会勉强十四,但是我也想要十四去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撇开那些有的没的。”
他轻轻振袖,飘然而去。
留我一人在木楼上愕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动摇了,但是就好像有着一支不绝如缕的调子或者说是无形的风,感觉,刚刚微微掠过的时候,带来了点,被我抓住了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七郎开始是觉得十四讲话不切实际,而十四其实是考虑了极其现实的东西而选择装哑作聋,但是七郎不是笨蛋,他察觉到十四的顾虑,所以就有点生气自己在十四眼里那么的不可托付,而十四依然是鸵鸟政策……
第5章 番外1
何处春深好,春深嫁女家。
紫排襦上雉,黄帖鬓边花。
转烛初移障,鸣环欲上车。
青衣传毡褥,锦绣一条斜。
李探花自斟自饮了一杯米酒,朴实无华,胜过宫中琼浆玉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