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边夹了包子给韩源,韩源被他从沉思里拉出来,下意识地去接他送过来的筷子,嘴里慌忙说:“谢……谢谢李叔叔。”
刚才那种微弱的别扭感觉突然变得明显起来,李熏然看着自己和他宛如镜子般的动作,突然意识到,韩源从刚才坐下吃饭到现在,用得一直都是左手。
左撇子——这个关键字有意无意地刺激了李熏然紧绷的神经,而他的目光也因此聚焦在了韩源的手上。大概是这样毫不掩饰的注视惊吓到了这个孩子,韩源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筷子没夹住,包子掉在桌上滚了一圈,好歹没落在地上。
李熏然倒是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夹包子。然而就在他伸手的同时,韩源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整个人惊恐地贴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这个动作李熏然并不太陌生,很多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都会有这种应激反应,再联系韩源身上来历不明的伤痕——凌远的怀疑看来并没有偏离事实的轨迹。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视若无睹地把包子又夹进韩源碗里,玩笑一样地说:“饿得连包子都夹不动,就别逞强了,快吃。”
韩源不安地抬眼瞥他,眼前的男人瘦而英俊,乍一眼看上去犀利而严肃,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微微歪头,非常友善的模样。他在李熏然的注视里慢慢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又喝了一口粥。
——这次他用得是右手。
李熏然吃得快,不到十分钟就消灭了三个包子,就着一小碟咸菜又了灌下去一碗粥。等他把早饭吃完了,韩源才吃了一小半,一见他搁筷子,立刻不安起来。李熏然摆摆手示意他慢慢吃,头也不抬地掏出手机给欧阳霖发短信,大发慈悲地表示自己可以给他打包早饭。没两分钟那头就来了回音,欧阳霖果然没跟他客气,反正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这会儿来吃早饭的人多了,李熏然去排了一轮队回来,韩源正好吃完,看见他就赶紧站起来:“我吃饱了。”
李熏然吃饱喝足,神清气爽,带着点笑,若无其事地问:“你是左撇子?”
韩源一下子绷紧了,先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才迟疑着点点头:“现在不是了。”
李熏然心知肚明,这孩子一定被强制矫正过来的,这种事并不稀罕,局里几个同事也是这样。他“哦”了一声,又听韩源说:“我紧张的时候偶尔会忘记,妈妈不喜欢……她一看到我和爸这样就会生气。”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重重地挑拨在李熏然高度紧张的神经上:“……你爸爸?”
韩源无知无觉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迟疑着点点头:“嗯……爸跟我一样,妈妈生气的时候说过我才是他的亲儿子……”
他越说越小声,不时抬头看看李熏然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李熏然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称呼韩琦“妈妈”,却叫柯求志“爸”,到底是无心之语,还是确如他猜想的那样,是一种微妙的亲疏有别?好在他只出神了一会儿,便注意到了韩源的视线,僵硬地对他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像样的笑容:“一会儿我给你安排地方休……”
话还没有说完,手机就响了,李熏然的声音戛然而止,抱歉地对韩源点点头,到一边去接电话。
来电话的是欧阳霖,李熏然刚接起来,就听到他在对面极其兴奋地大喊:“柯求志抓到了!”
第二十一章
21、天使与魔鬼(六)
李熏然到的时候老赵正拿着一瓶冰矿泉水敷脸,面颊上一大块挡都挡不住的淤青。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专业的散打运动员,那身手可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即使现在,队里大多数小年轻们在他手底下也讨不着好去。因此李熏然一见他那模样,就吓了一跳:“怎么了,赵哥?那姓柯的拒捕?”
老赵咳了一声,有点尴尬地转开了眼睛。跟他一组的老汪笑道:“嗨,别提了,我们进门的时候那小子要翻墙逃跑,你赵哥一时心急,也不管我们有接应的兄弟,直接上去就抱人的腿,两个人从墙上一起摔下来,咳,”讲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活生生给砸的。”
李熏然看看监控屏幕里木然地坐在审讯室里的男人,脸抽了抽,费尽力气,终于把脸上的笑憋了回去。老汪笑完了,打了个哈欠,拍拍他的肩膀:“唉,到底年纪大了,不服不行。二十年前三天三夜不睡觉,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会儿才熬了一晚上就不行了。拉倒,这儿就交给你们年轻人,我们功成身退,找地方歇会儿。万一有什么情况,别见外,随时来喊。”
李熏然应了一声,正好欧阳霖从门外探出头来,满脸的油光也掩不住他的兴奋得意:“哎哟喂我的祖宗,你总算来了啊?我说你出个门是不是还得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然后再派个十八抬大轿去请你老人家啊?快快快,麻利点儿,就等你了!”
李熏然难得在口舌上落了下风,还没来得及嘲讽回去就被他一把拉进了门。欧阳霖似乎也觉得自己亢奋过头,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假模假式地整了整身上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制服那皱巴巴的下摆。跟他们打了鸡血一样的劲头比起来,柯求志就不免显得死气沉沉,他个子不高,身材消瘦,整个人佝偻在椅子里,脸上毫无波动,要不是眼睛偶尔眨动一下,简直就是个逼真的人形模特。李熏然和欧阳霖对视一眼,知道眼前的是一块硬骨头,要是拿捏得不好,别说啃不下来,一不小心还得咯着牙。
欧阳霖起身打开了记录仪,他磨磨蹭蹭,在机器上摸了好半天,工作状态的红灯终于幽幽地亮起来。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在那儿叮铃桄榔地折腾了半天,柯求志就跟没看见似的,头发丝都没动一下。然而李熏然眼睛太毒,又是专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非常清楚地看见他垂在一旁的左手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这是他们惯用的一点小伎俩,对于瓦解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有着出乎意料的效果。李熏然朝欧阳霖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摊开面前厚厚一叠案卷材料,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柯求志,是吧?说句老实话,我们十几来号人没日没夜地查了你两天,也都疲了,咱们就别玩那套虚的了——你也知道,现在可是法治社会,没点儿真凭实据,我们公安也不敢随便抓人。你的情况咱们心里都清楚,有什么情况老实交代。你要是态度好点儿,我们还能记你个如实供述犯罪事实,认罪、悔罪态度良好,到时候跟检察院的兄弟们打个招呼,到了法庭上,也能给你争取个宽大处理,”
柯求志终于动了,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一种机械的姿态,极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着的两个警察,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李熏然头一次正脸打量他,只觉得他眼珠的颜色非常深,黑得几乎掩盖掉了一切可能隐藏的情绪,有点让人摸不透。
他们三个无声地对峙了几分钟,柯求志如同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连个反应都没有。欧阳霖最先按捺不住,伸手想去翻桌上的材料。然而他手刚有动的趋势,李熏然就突然开口了。
他的口气完全不像昨晚上只睡了不到3个小时的人,听上去非常轻松,甚至能听出一点满不在乎来。他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可能身负两条人命、看样子还打算负隅顽抗的犯罪嫌疑人,自信到简直有几分不符合身份的轻狂:“该说的话我们也说了,接下来得看你的表现——没事儿,我们不急,你可以慢慢想,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说。”
话在这里顿住,柯求志像是被他吸引住了,眼神直直地聚焦在他身上,而李熏然的像是无心,又像是有意,手里握着的那支准备记录的钢笔完美地在手指间转了几圈,动作娴熟地让人眼花缭乱,才说出了那句话的后半句:“不过呢,如果你实在不想交代,我们也可以替你交代。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有些事从我们嘴里说出来,跟你自己说出来,那待遇可是一个天一个地。说个极端点儿的,那可能就是吃枪子儿和不吃枪子儿的区别呐!”
这一席话说得极其荒腔走板,直让人觉得牙酸。往小了说,那是有损人民公安的庄严形象,往大了说,那可是有逼供诱供的嫌疑的。欧阳霖心里直嘀咕,刚想开口把眼下有长歪趋势的话题扯回来,就看见柯求志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