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作无谓挣扎:“吉中丞又没有邀请下官……”
“你跟我一同去,谁还能不让你进门?恁多借口!”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你到底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她即刻镇定下来,低声道:“下官只是谨遵相爷之命,不敢造次。”
刚搬来相府时他曾命令她不许再去御史台和吉温见面。“我既然允许你前去,你就只管去。”
允许?还是强逼?她心想吉温的寿筵邀请了宰相,必定还有其他官场同僚,家眷未必会出来,就算出来也轮不到……而杨昭,他再怎么精明,也不可能会猜得到,百般推辞反叫他起疑。于是便答应下来。
吉温的这场寿筵可谓做足了排场。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到了不少,尤其是一些和吉温年纪相近的年轻官员;五品以下的能接到邀请,自然更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哪有不来之理。这是吉温入京任御史中丞以来第一次大宴宾客,一来大伙儿是碍于他这个实际上的御史台一把手的威势,不敢不赏脸——御史台干的本就是督察弹劾官吏的行当,当官的谁敢得罪?二来右相都于百忙之中抽空莅临,与吉温关系岂止一般,就算不给吉温面子,也得给右相面子。
杨昭抵达吉温府邸时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门前三三两两的没有几个人。吉温偕女眷亲自站在庭中迎接宾客,听说右相到了,迎出门去,第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杨昭身旁的菡玉。他未意料到菡玉也会来,愣了一下,还是杨昭先和他打招呼,急忙上前见礼。
杨昭穿了一身便装,笑得一脸喜气,挥挥他那只裹满绷带的手:“吉中丞寿诞,我是以友人身份前来祝贺,今日只叙私谊,不论公事,中丞不必拘礼。”叫过杨昌来奉上寿礼,“这是我和吉郎中的一点心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吉温见他和菡玉一同前来,还送同一份礼,脸色微变,垂首拜道:“相爷太客气了,下官如何敢当,相爷肯赏脸光临就是给下官最好的礼了。”说着稍稍别了一下头,吉夫人便会意,上前亲自一件一件地从杨昌手里接过礼品,再递给仆人收起。她先前见过杨昭,不算生分,落落大方地对杨昭行了礼:“多谢相爷、吉郎中美意,两位里边请。”
杨昭虚还一礼,举步往庭中走去。跨出两步发现菡玉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只见她面色阴沉,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盯着吉夫人。再看吉温,神色有些闪烁不定。
“菡玉。”他轻唤了一声。
菡玉还没回神,那边吉夫人一直是低着头的,听杨昭这么一喊不禁抬起头来,正看到菡玉盯着自己。她看到菡玉的面容,又是阴沉的脸色,吓得惊叫一声,眼睛一翻就向后厥倒过去。
吉夫人身后的丫鬟仆人登时炸开了锅,几个人连忙把她扶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吉温也赶过去,抱着她躺下来,连掐了好几下人中才把吉夫人掐醒。吉夫人像是受了很大惊吓,虚弱得两个丫鬟一人一边架着也站不直身子,举起袖子遮在面前,不敢再看菡玉。
吉温面如死灰,对杨昭谢罪道:“内子体虚不胜劳累,失礼于相爷,还望相爷海涵。”
杨昭道:“嫂夫人定是为中丞今日寿宴操劳所致,是我等给嫂夫人添麻烦了,嫂夫人还是快快回去歇息罢。”
吉温对丫鬟挥手道:“扶娘子下去休息。”
吉夫人浑身虚软,一直举袖遮着脸,连向杨昭致歉的话也不说了,一心只想立刻离开。两个丫鬟扶着她往厢房那边走出几步,突然听到一个男童的声音喊道:“娘!你怎么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厢房窜出来,疾奔到吉夫人面前,抓住她的衣襟连连摇晃。
一旁丫鬟道:“小郎君,娘子没事,就是累坏了身子,歇一下就好了。”
那孩子满脸焦急,眼珠一溜,正好看到庭中央的杨昭等人,双眼一瞪,指着菡玉嚷道:“小玉姐姐!又是你装鬼吓我娘的是不是?”
吉温惊慌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这里有客人,别来胡闹!还不快下去!”
孩子却不依不挠:“爹,你别护着她!上次娘在花园里遇鬼吓出病来,就是她装的!我都知道呢!”
吉温强自镇定,对儿子喝斥道:“这位是文部吉郎中,是朝廷里的官员,你懂什么,尽会胡说!还不过来给吉郎中赔礼!”
孩子这才分辨出眼前这人和他所说的小玉姐姐的差别,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对菡玉拜了一拜。吉温道:“吉郎中,犬子无状,胡言乱语冒犯郎中,都怪下官教子无方,还望郎中恕罪。”
菡玉也发现杨昭在盯着她,缓声道:“童言无忌,下官怎会与孩童计较。”
吉温道:“多谢郎中宽量。内人犬儿一再于相爷郎中面前失礼,下官实在是万分抱歉。请两位移驾厅中,下官已摆好筵席,且容下官敬二位几杯谢罪。”说着欠身欲引他们入厅。
菡玉也礼让,杨昭却不应他二人,蹲下身对吉温之子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来,问道:“你说的小玉姐姐,是谁呀?”
吉温大惊失色,厉声道:“不可对相爷无礼!还不快退下!”
杨昭斜睨吉温一眼:“令郎活泼乖巧,我很是喜欢,跟他说两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吉温忙说:“难得他有如此福分。”又对儿子道:“相爷问你话,好好回答,可别又像刚才似的信口胡说!”
孩子也看出父亲很怕面前这个对自己笑眯眯的人,而他又说喜欢自己,胆子立刻大了,回答道:“小玉姐姐就是我的姐姐,不过……”他凑到杨昭耳边,拢住嘴巴不让别人听到,“她是坏女人生的野孩子!她可坏了!”
杨昭点点头,悄悄指了指菡玉,低声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她是你小玉姐姐假扮的?难道她们俩长得很像么?”
“对啊!他们俩可像可像了,就像是一个人!”孩子用力地点头,“不过小玉姐姐没有他这么高,也没有他这么老,而且她是女的……”
吉温和菡玉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各自心里焦急万分。杨昭不知对孩子说了什么,他突然转身往后院里跑去了。吉温叫他也不回头,只得向杨昭致歉道:“小儿无知,竟如此无礼,相爷……”
“哪里哪里,”杨昭笑着站起身,“令郎真是有趣,聪明伶俐,吉中丞有此佳儿,真是羡煞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光杆儿了。”
吉温摸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又有自己的思量,只能先接着他的话头谦虚了一番。正要请他入席,忽听孩子跑走的方向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过来。
男孩催促着:“你快点跑嘛,有个比爹还大的官要见你呢!”
一个女孩回道:“臭皮蛋,你又想怎么作弄我?什么大官,怎么会有当官的要见我?你就是想拉我到外头,叫客人们看看我这穷酸的样子,让我出丑是不是?我告诉你,要出丑也是你爹娘出丑,我还怕你们不成!”
吉温菡玉听到那女孩声音俱是大惊失色。菡玉后退一步,只想拔腿就跑,手却被杨昭攥住。她越是挣扎,他就握得越紧,眼看那边男孩露出头来,手里牵着一段白色的衣袖。她挣脱不得,只得闭上眼听天由命。
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只听耳边不远处一个声音轻轻叫了一声:“菡玉。”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却长得又瘦又小,比旁边小她几岁的男孩还要矮上半头。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袖口裤管都短了一截,因为穿得太久,颜色已经污了,隐约可辨原来是素白的。一把枯草似的的头发胡乱编了个小辫蜷在脑后,又不听话地戳出来,像个滑稽的小尾巴。而她的脸,虽然横一搭竖一条地染满污迹,面颊瘦得深凹下去,但那眉眼五官,那眼中倔强执拗的神采,就好像自己照着镜子,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男孩悄悄捅了捅女孩的胳膊:“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长得很像你?说不定是你外婆家的亲戚呢!”
女孩狠狠瞪他一眼:“我外婆家的人都死绝了!要是他们还活着,看见我这个样子,还不拆了你爹娘的骨头!”
吉温看一眼菡玉,面色如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老妈子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郎君!我的小娘子哟!你那身衣服可不能出去见人……”看到庭院中站了不少客人,立刻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