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这还叫没事?”她忧心如焚,拉着他往南面厅堂去,“你先去屋里歇着,我立刻去找大夫来。”
“别去,菡玉。”他拖着她不让走。
她拉不过他的力气,气急败坏:“你……难道你又不想要这只手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这里。”他固执地坚持。
她气得跺脚:“要留你自己留,我去找大夫来!”说着放开他就要走。
他跨上一步,左手一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拉了回来,就势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再不肯放开。宽大的披风将两人都包住,围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的世界。
“你放手,我要去叫大夫!”她扯开嗓门嚷道,生怕声音太小了会发抖。
“不放。”
“你!”她不知说他什么好,又不敢去掰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敢挣扎,只怕自己一用力,他的手就会被她扯下大片的皮肉来。
“菡玉,”他埋首在她肩上,嗅着她发上颈间的馨香,那香味如梦似幻,氤氲漂浮,就像这动人的夜晚,美好得太不真实,“我只是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我怕我只是身处梦境,明朝醒来就什么都没了,一切还是原样。这梦太美,我不愿醒,不愿改变梦的场景,你就让它再停留久些,再久一些。”
她几乎脱口说出安抚的话来,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既定的事实,已经定下的决心,也不会因为手上的那点烫伤而改变。
“就算是梦,我也心满意足了。”他贴着她的发,双手更楼紧了些。
“相爷不顾惜自己身体,不肯治伤,”她低着头,伸出手来,“我却还想要自己的手,请相爷容许我去看大夫。”
他瞪着她指尖上那一点红痕,她又道:“我怕疼。”
他无奈道:“好罢,我这就派人去请大夫来。”
两人一起出了花园,先到杨昭书房。杨昌正在那里候着,一看相爷的手伤成如此模样,连忙使人去请大夫来。很快消息就传出去,裴柔也赶了过来,看到杨昭的手,简直就像天塌了似的,弄得全府一阵忙乱。
不一会儿大夫请到了,为宰相治伤,又伤得严重,不敢疏忽,诊了又诊才开出药方,内服的外用的,早上的晚上的,初期的将愈时的,林林总总有十来样。而菡玉不过是手指上烫红了一小片,连个水泡都没起,也就给她一盒药膏了事。
满屋子都是人,菡玉拿了自己的药便悄悄退了出去。杨昭碍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裴柔又在场,不好挽留,只得眼看着她离开。
一直忙到亥时,把汤药喝了,好说歹说把裴柔劝走,只留杨昌在身旁伺候,才重获清静。他坐在榻上想着今晚发生的事,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不敢置信。他了无睡意,又把藏在怀里的荷花笺拿出来,看了又看。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从明天起,还是去文部坐班罢……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又让杨昌找来个锦囊,收在其中。
而那支玉笛,菡玉放在了他身边的案几上,还包着她的汗巾。他拿过那管玉笛来查看。当时脱手掉在地上,脚下是石板路面,不知可有摔坏。
笛子带孔的那一面还完好无损,翻过来却有一道细长的裂痕,从中段延伸到末尾。他试着吹了吹,笛音低沉,不复原来的清亮,就像菡玉的笛子一般……
他恍然想起,她的那支玉笛,背面也有一道这样的从中间延至末尾的细痕。
〇六•玉约
“菡玉,你的那支笛子呢?”
菡玉手一抖,笔尖一滑,手底下的笔画就写疵了。她连忙画了几下修正过来,但那字也失了形状。只能这样了,礼部裁定明经科中选的名册,只此一份,总不能因为写坏一个字就叫别人重递一份上来。她看着那名册上高中的仕子姓名,头一个赫然就是杨暄。
“菡玉,你的笛子呢?”杨昭又问了一句。
她回过神:“下官平时不带在身上,留在居处了。”她举起手中审阅完毕的名册,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恭敬地双手递上,“相爷,都按您的意思一一批过了,请过目。”
他挥挥左手:“不必看了,盖上印罢。换下一个。”
他的右手伤得严重,表面一层皮肉几乎全部烫坏,要等新的长出来还得一些时日。此时他整只手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像粽子一般,动弹不得,写字当然是不能了,只得让他人代笔。这些天菡玉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按照他的指示批阅各类文书。以前她总不明白,他身为宰相,又身兼四十多个职务,如何忙得过来。这次跟着他帮他处理,才知道他的确不负精敏强干之名,任何事一听完便能拿出主意,办事之迅捷令人乍舌,她只作书记还总觉得跟不上他。
但再怎么精敏,一个人也不能当四十个人,实际上他兼任的那些琐碎低微的职务,例如侍御史、度支郎中等,事务都是由他提拔的那些亲信下属在料理,只在年终或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向他报备。眼下已是十二月,年关将近,各处的事情都要了结,而朝廷乃至全国的大事都要他宰相批审。他的手又受伤,假以他人毕竟不如自己利落,这几日每天都要忙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去,最晚时甚至在尚书省院中留到亥时。
大概是事情实在太多太忙,虽然两人成日相对,他倒也没有任何逾越,一心处理政事。菡玉更是心无旁骛,唯恐自己手慢了又耽误要事,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每日她都累得肩酸背痛,因为写太多的字,写得太急,一歇下来就右手僵硬,甚至握不住筷子。才十来天,手指上书茧就厚了一层。
天光渐渐暗了。她放下手里刚批完的卷册,趁着他没说话的空当,放下笔来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拇指轻轻抚着被笔杆磨红的无名指节,一边去拿下一册。
“今儿个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说。”他突然开口道。
“可是……”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还有这么多……”
“反正今日肯定也弄不完了,明日我多找几个人来,你也可以不必如此辛苦。”
她歉然道:“下官手拙,耽误相爷办事……”
“这么多事,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都怪我一时……”他突然停住,“好了,我也乏了,就这样罢。”
她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事料理完了,便和他一同回去。他的宅第位于宣仁坊,就在皇城东南角外,不多时便到了。
门房看到相爷回来,递过来一张请柬。杨昌先替他看了,才递与他:“是御史台吉温吉中丞即将过寿,邀请相爷莅临赏光。”
菡玉本是跟在杨昭身后,听到“吉温”二字,步子一滞。杨昭瞥她一眼,接过请柬来翻看:“哦,吉中丞做寿,自然是要去的。”又转过来对菡玉道:“你也随我一同去罢。”
她脸色一变,低首拜道:“相爷,初九那日有文部考功集议需要相爷主持,年底事多,相爷日理万机,吉中丞又不是做大寿,相爷何必亲临。”
杨昭眉梢一动。向来做寿都是逢十,吉温今年三十六,因避四十之忌而提前做寿,的确算不得大寿;吉温寿诞是腊月初九,定于那日中午摆席宴客,邀请他前去。这些只写在请柬上,菡玉并未看到,他和杨昌也没有说出来,她却都知道。
她和吉温有故,他早就知道,但究竟是什么故交,到什么程度,他却不不清楚。以前是故意不去过问,但是现在……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她房中看到的诗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内容怎么看都像是……
他皱起眉道:“文部考功由考功郎中主持,侍郎到场即可,未必非得我去。我身上有伤,又接连忙了这些时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歇一歇。吉中丞这一年里代我主持御史台事宜,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都不该不给这个面子。”
她低头道:“相爷言之有理。”
他却不让她打马虎眼,一边进门一边吩咐:“记着那天跟我一起去,可别忘了。”
她脸色微微发白,谢道:“下官还有很多事要做,非比相爷精敏,就这样只怕还来不及做完……”
“就你那点事,我会另派人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