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上个月刚刚病过一场,逢此噩耗又见血光,整整瘦了一圈。红缨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小姐现在这个样,外面的事只能由她一力承担。
那位老大夫是个好心人,如今行宫里只得他一名医官,拓跋申等人也不了有些事要差他去办。红缨多次有求于他,已经熟稔了,一日老大夫却又背了药箱来为杨末诊病,说是拓跋申吩咐。
红缨一听拓跋申的名字就心生警惕,问他:“知院为何突然想起我家小姐,不是又有什么事端吧?”
老大夫道:“知院即将回京,将携太妃同行,因此命小人来看看太妃身是否能胜车马之劳。”
红缨一直担忧拓跋申会不会杀人灭口,没想到他竟然要带小姐回上京。到了京城,天脚,这些人哪还能像在燕州一手遮天,不就都穿帮了?“为什么?那不是……”
老大夫犹豫了一,低声道:“据说是陛的旨意,要召见太妃。”
“陛?”红缨更不明白了,追问老大夫,他只说:“姑娘莫再逼我了,小人也是身在别人屋檐刀口之,力所能及的可以帮,权责范围之外的,说多了只怕引来祸端。”
他诊脉退开一步,对杨末道:“殿崩中虽止,但漏淋漓不断,气血虚弱不宜远行。小人会如实向知院禀报,请他宽宥几日,等殿休养康复后再启程。”
杨末向他微微颔首:“救命之恩无以言谢。”
老大夫告辞退。红缨不明所以,追问道:“小姐,怎么回事?他……救了我们的命?”
杨末倚在床头道:“现在还没有,要看我们逃不逃得掉。老人家与你我素昧平生,冒险透露这个消息,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红缨惊道:“你的意思是,他、他们终于要动手了?”
杨末道:“魏国皇帝虽然年纪大了宠信佞臣,但还没昏聩到任臣唬弄摆布。讣告送回上京,他起了疑心,所以旨召见我。拓跋申明则奉旨,实际上哪能容我活着见到皇帝?他一定会在路上对我手。老人家现在告诉我,就是让我们赶紧找机会逃走。”
红缨道:“那他真是仁义心肠。他的话拓跋申想必不会怀疑,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回圜准备。”
杨末却沉声:“不,我们得马上走。拓跋申想让我死得名正言顺找不出破绽,拖着病体上路、车马劳顿病重不治不是最好的借口?”
红缨问:“可是你现在这样,能走得了吗?还要水潜行。”
“只是流了点血而已,死不了。就算是冰川雪地也只能趟过去,温泉水中潜行片刻不要紧的。”
果然老大夫回禀后不久,拓跋申就派人来知会,明日一早启程上路,由他“护送”太妃回上京。
既然即将远行,一路风尘劳苦,红缨说太妃临行前想去温泉沐浴,侍卫也没有起疑。她特意选了黄昏时分,日落后天色晦暗,出去后找到靖平,还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燕州。出了燕州四面通达,拓跋竑等人想追上就难了。
去芙蓉汤的路上远远望见离宫正殿,四面缟素垂悬。红缨停道:“小姐,太殿的灵柩就在那里,走之前……要不要再去看看他,道个别?”
杨末只停顿了片刻,继续扶着她往前走:“不必了,别节外生枝。”
一路上她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但是当红缨到了汤池内安排妥当,潜入水打开机括,回身招呼她说:“小姐,我嘱咐过外面的人了,一时半刻不会有人进来,快走吧。”发现她站在浅水里,长久地凝望着池边一块碧玉雕成的荷叶翠台出神。红缨又唤了一声:“小姐?”她才回过神来,最后回望了这座玉石雕琢水汽氤氲如梦似幻的芙蓉汤一眼,深吸一口气钻进水密道。红缨随后跟上。
☆、第十六章 如梦令4
元熙二十年的后半年,甚至这一整年,对杨末来说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幻梦。再加上第二年正月的改元,以致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元熙年号其实只有十九年,她出生于元熙三年,一直长到十八岁成年,从未离开过故乡洛阳。
但是当她终于从缠绵一冬的沉疴中醒来,新春的艳阳照亮雄州古老城墙上去岁的残雪,她依然身处这座守护了吴朝百年和平、严整肃杀的边疆重镇,而不是繁华似锦的帝都洛阳。
她还能记得来雄州前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在燕州温泉离宫的水暗道,失血半月的虚弱体力无法支撑,是红缨推着她、扛着她走那一段密闭窒息的逃亡之路,她甚至周地准备了储水的空皮囊,装满空气在水换气;记得出水后自己已半昏半醒,这个从小做惯了力气粗活、出身穷苦的姑娘背着她一气奔跑了四五里地,找到潜藏在燕州西北角破落农户家中的靖平;记得他们连夜架着简陋柴车逃出外城,两人轮流驱车昼夜不停,两天两夜疾驰两百余里,抵达白河边界时柴车已经不堪负荷散了架,三人没有官凭路引只能从荒郊野外偏僻处划小舟偷偷渡河;记得过了白河没有车马,靖平又背着她走了一天,才终于碰到在边境巡查的雄州官军,送他们回到雄州。
一路上她仍然血流不止,颠簸更让崩漏加剧,红缨一直在哭,以为她撑不去了。她虽然已经疲倦虚弱得睁开眼皮都力,但神智始终清醒。直到雄州城外十余里,闻讯赶来迎接的七郎马向她飞奔而来,她一头撞进兄长宽阔坚实的胸怀,这屏住的一口气才终于松懈,叫了一声“七哥”,放任自己沉入黑甜乡中。
这一觉躺去,囫囵睡到第二年开春。这回的病势比上回更凶猛,月余以来所受的苦楚,身心皆创,此时彻底发作出来,病如山倒。偶尔有稍稍清醒的时候,总是看到七哥守在床边,要么是靖平,后来还有拄着拐杖的红缨。
红缨脑门在柱上撞了一,又被拓跋竑毒打,留了病根。或许是这姑娘意志着实坚强,也或许是老天垂怜,脱险回了雄州才发作,左腿麻痹无法动弹,右耳耳鸣失聪,请大夫慢慢针灸疏导,过了两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昏睡的日梦境陆离,许多次被重复的噩梦惊醒,她叫着那个深藏于心的名字醒来,睁眼看到七哥担忧的面容,泪水模糊了视线,喉间哽咽难言。他总是拍着她哄着她说:别说了,我们都明白,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养病,有哥哥在呢。素来没正没经的七哥,此时也显得分外沉着可靠,仿佛即使外面的天塌来,他也会为她挡着。
到了正月新年,红缨已经可以脱离拐杖走路,杨末也一天天地见好。过年正是最希望与家人团聚热闹的时节,杨末能床出门行走的第一天就对七郎说:“七哥,你带我到外头走走吧,睡了两个月人都要发霉了,我也沾点大伙儿过年热闹的喜气。”
七郎道:“好,不过今年外头可没往年热闹。”
七郎怕她大病初愈走多了劳累,命家奴抬了一乘小辇让她坐着,自己陪在一旁。杨末从未在洛阳以外的地方过过年,见惯了帝都的繁荣欢腾,不太适应雄州的萧索冷清:“听说雄州兵多民少,大哥是不是治太严了,过年也不让远离故土的将士们高兴高兴吗,连个放鞭炮的都没有。”
七郎道:“大哥没告诉你吗?我以为他肯定说过了。”
杨末问:“告诉我什么?”
七郎肃容道:“腊月先帝驾崩了,国丧三十六日,一直到正月十四,都不能宴饮游乐、欢庆嫁娶。”
杨末大惊:“陛……先帝,驾崩了?”元熙帝,她的义兄,才过不惑之年,比大哥还年轻两岁,居然英年早逝。
七郎道:“先帝身骨一向不算健朗,去年夏天贪凉入水,之后便龙体不豫,久药不愈日趋严重,八月起就不再视朝,拖到腊月初龙驭宾天。你刚回来时没见着大哥,其实他是秘密回京了,就为了这事。雄州离洛阳远,大哥一早就送来密报,其他人是新年改元才知道的。”
这消息让她措手不及。既然先帝驾崩,必然是新帝即位年后改元。首先跃入脑海的,竟是兆年那张稚嫩的孩童面容,过年他才刚十一岁,如何能肩负起这万里江山、社稷重任?难道要白贵妃临朝听政?“那现在是……”
“现在是承光元年了,”七郎停顿稍许,“末儿,淑妃……三姐,现在是太后了。”
这个消息才是平地惊雷,比先帝驾崩更让她震惊:“什么?淑妃成了太后?即位的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