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易怒记仇的老大粗,又好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手,还死甩不开,顿时气得眼睛冒血丝。
“别拿村长吓唬老子!”
“宋于秋你他娘的还不松开,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大声嚷嚷道:“老子今天就把话给撂这儿。只要你敢多管闲事,把这小子治好。以后老子少一个桃,就直接上你家要说话。你要是给不出好说话,老子连你媳妇儿全家一块揍!”
“你爱打肿脸做好人,让你们一家子做够!”
值班医生被这外头的动静弄醒,推门出来,连着小护士,也被迎头盖面一顿骂。
“还有你们这狗娘养的医院想仔细了!”
手指头目中无人地对着宋于秋,“知不知道这家破落户现在穷成什么样?半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你们医院还要不要吃饭的,这这种人也接?老子他奶奶的在这里等多久了,弟兄们全等着,偏你们连个屁不放。”
“瞧不起农民是吧?”
“老子这回去拿家伙,看谁对付得过谁?!”
大龙爸像一头喷火的狮子,脖颈处浮现根根狰狞的青筋,满口的唾沫星子乱飞。闹得医生护士不敢动弹,不少病房的门打开一道缝隙,大伙儿探头探脑地凑热闹,但不敢出来。
“爸。”
宋敬冬低声出主意:“要不我们去卫生院?”
四五十年前,这块地方只是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后来经济迅速发展,规模逐渐扩大,上头改批为县城。左边住着小富小贵的好人家,右半边乱糟糟,住着打工仔们,故而别名为‘农民城’。
右边那块有一卫生院,收费不高,但设备落后,闹过三两次人命大事。后来医院建起来,卫生院便一落千丈,鲜少有人愿意去看。
饶是宋敬冬,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像大龙爸这种动不动粗口喊打杀的家伙,任你脑筋多灵光,他只和你讲死活。除了实实在在的拳头,真没有别的东西能立马镇住他。
何况他们人多势众。
与其在这儿拖着,还不如趁早去别处看看。
兄妹俩无可奈何地要走,回头却见宋于秋放下陆珣。
“爸?”
“爸爸!”
不约而同的大吃一惊,唯独大龙爸再度拉开嘴角笑,连连拍肩道:“这就对了嘛。我听说你们宋家大小屋分得清楚,大屋两头猪,养鸡鸭又有鱼塘。你家小屋光养鸡怎么行?”
“过半个月来我家挑只小母猪去,长大了借个种,以后逢年过节卖只猪,有的肉……”
得意洋洋的话说了一大堆,冷不防被宋于秋拽住后衣领往外拉。
“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拉老子去哪里?!”
“宋于秋!!!”
百般挣扎无效,脚尖勾到椅子,屁股摔个四分五裂。
大龙爸赶忙抱住椅子,依旧像一只不肯挪地盘的老狗似的,被扯出去十万八千里。
发现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大龙爸立马一把扔出椅子,怒吼道:“草你老母的还看,净他奶奶的看看看,还不来搭把手?”
看傻眼的兄弟们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手忙脚乱地冲上去帮忙。
“医生你快看看他。”
宋敬冬反应快,帮着医生把陆珣放到推床上去。
“你在这儿呆着,别乱跑,别出来。我先去看看。”
他拍拍阿汀的肩膀,不大放心,又退回来拜托小护士帮忙看着人。
面对俊俏的年轻小伙子,小护士羞答答地点头答应,而后便见他大跨步冲了出去。背影更俊了。
“小妹妹,你等等啊。“
她用剪子把阿汀衣角剪下来,陆珣的手便捏着一片断裂的布,老实巴交地垂下来。
连人带床地推进门,转头看到阿汀也要跟进去,她赶紧拦住:“小妹妹,医生做检查,你不能进去的,坐外头等着吧。”
椅子离手术室有一道长长的距离,阿汀仰头问:“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也成,别进去就行。”
小护士好心分她一杯热水,自个儿回去坐着,取下护士帽,继续给自己编辫子。楼上有个姑娘说过,头发打湿编几条紧辫子,在头上盘一宿,早上再放下来便是卷发,可好看。
阿汀仍旧站在门外,微微踮着脚,双眼凑得很近。
但除了一截骨棒子似的小腿,什么也瞧不见。
他们被隔开了。
*
“……问题不大,多是皮外伤,断了两根肋骨,有一根出现错位现象。不过没有伤到心肺部分,注意休息调养,过两个月自动就愈合了。我这里只给你开点止疼药,实在疼得受不了再吃点。”
“对了。”
中年医生稍作犹豫:“方便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宋敬冬脑筋转得最快,意识到医生指的是陆珣身上的伤痕,温笑道:“邻居家的小孩,他家里没人在了,我们怕出事才连夜送来的。”
“这样……”
他点点头:“我是想说,小孩还在生长期,营养方面有点跟不上,长期下去影响会越来越大。比如……感冒咳嗽算是很正常的小毛病,身体好的过两天会自然好。但是这身体差的,小毛病也容易越滚越大,最后浑身是病。”
“尤其是你们这样不太来医院做检查的,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医生比较尽职尽责,对农民偏见不大,反而详细说了几个注意点,例如长期用红薯土豆代替米饭的坏影响。
宋于秋在一旁听着,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阿汀。
起初家里的白米,他一碗女儿半碗的吃,还要拿红薯凑。
阿汀摔伤脑袋后,大半个月的米饭全进她的肚子,他们夫妻俩的确常有烧心腹痛的情况出现。再过一段时日,阿汀醒来变幅模样,要么把稀饭白米让给他们,要么换着法子弄玩意儿吃。
有时还弄点汤汤水水,什么清凉去火的黑药汤,追着他们盯着他们喝。
这掐指一算,至少宋于秋好多天不再犯毛病。
往年在大太阳底下搬砖头,身体再好,照样得中几回暑气。今年到现在也还没犯过。
是巧合还是别的古怪?
他垂眸不语。
倒是更加鼻青脸肿的大龙爸,被打得满地找牙。不敢再找宋家的麻烦,他趴在病床边,仍然一个劲儿的小声犯嘀咕。
“跟这小怪物搭关系,还出钱给他看病,早晚被他克死还不知道!”
宋于秋扫他一眼,他又灰溜溜的合上嘴巴。
“什么小怪物?”
医生耳尖,显出几分好奇。
大龙爸恶声恶气:“就这小子,天杀的灾星转世,克爹又克妈,他妈死了刚没一个月。不光眼睛生得怪,不说人话,还白天黑日的和阿猫阿狗厮混,身边的猫都成精了,听得懂人话。”
“眼睛怎么了?”
“你瞎啊,没瞅见那个色儿?哪有人眼睛长那样?”
医生失笑,“我说过这小孩长期的营养不好,体内那个器官……就是心肝肺不是特别的好,能长这么好已经很难得了。眼睛颜色这方面是有很多原因的,血统基因……”
“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常见别的颜色而已。我还听说过有的人,左边是黑色,右边浅的泥土色。有时候代表着某种疾病,有时候对身体没有害处,没必要抓着这个不放的。”
“我敢拿我的名头保证,没有怪物不怪物的说法,你们要相信科学……”
大龙爸被医生抓着不放了,阿汀搬来小板凳在床边坐下。
护士姐姐给她一条热毛巾,轻轻擦去额角的泥灰和血,一对锋利的剑眉显露出来。
眼眸狭长,眼窝有点儿深,衬得鼻梁更挺直。陆珣面庞上的线条非常利落,轮廓分明。即使闭着眼,唇角抿合下垂,也给人一种‘不好招惹’的凶恶感。
“擦干净还挺俊。”
护士多看了两眼,心里感叹年龄对不上,挂上吊瓶就走了。
阿汀捧着下巴支在床边,忽然瞧见他嘴皮动了一下,又一下。
阿汀。
阿汀。
他没声儿地叫了两声,好像因为得不到回应,发脾气一样凶凶拧起眉头。
表情很不好看。
在做梦吗?
清醒的时候绕着她走,究竟在做多恐怖的梦,才肯放下刻骨的高傲找她呢?
应该很疼,很难过,说不定还有点害怕吧……
阿汀试探性将手埋进被子里,牵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