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一惊,还没来得及多加阻挠,张清玄便起身唤人上殿煮水,亲自在众目睽睽下洗茶沏茶。口中朗然道:“此茶天界难得人间少有,送来这茶的那人特地嘱咐过,这茶盒一开便不可久放,须及时冲泡才能得知其中真味。”
茶是珍稀,冲泡下来也不过五杯六盏。除却玉帝王母之外,青云仙君、太乙真人、张清玄人手一盏。各人低头轻嗅,果真满腔清香。正准备入口细品之时,那太乙真人猝然站起,高喝一声:“陛下且慢。”众人被这破风一声吓住动作,张清玄皱眉不解,问道:“真人,是否这茶有问题?”
太乙真人银发白须,一副和蔼老人的模样,此刻向张清玄怒目而视,竟带了几分不怒而威。
“敢问掌门,此茶从何而来?”
“这……是在下托了好友从人间寻来,可是有何不妥?”
太乙真人皱皱眉,将茶泼向身侧一株矮木根部的泥土,不多时,原本枝繁叶茂的一株玉树竟尽数枯萎。张清玄一惊,手腕颤抖,竟把指尖的茶杯摔裂在玉石地板上,发出“哐”的一声。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玉帝与王母放下茶杯,目现怒色。
张小凡在茶杯落地的同时倏忽站起,目光直直射向一旁面色如常的乔雪,从那人脸上得不到他想要的信息,却被洛荷扯得跌倒在地。他朝上座一瞧,果不其然惊羽蹙起眉峰朝他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清玄向前两步跪倒在大殿中央,似乎想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众仙虽是了解望月掌门的风骨,但如今显然不是开口的时机。玉帝见一向能言善辩的张清玄此刻居然一言不发,盛怒之下将放在几上的茶杯朝殿下一摔:“先将张清玄锁进天牢,查清真相之前不得私自探望。”
王母凝神注视殿中颓然跪坐的张清玄,抬手将坐在近处的惊羽招去,低声在其耳边嘱咐片言,便宣告散场。目睹望月峰长老突如其来的落魄,众仙除了唏嘘不已也不敢妄言,只得讪讪离去,谁也没有在张清玄身边多留片刻。
那被遣来押人的天兵显然对张清玄很是敬重,只是站在身侧轻声到了句“掌门请”,并无过多无礼之举。
张小凡不顾洛荷在身后的劝阻,冲上前去紧紧攒住张清玄的衣袖,眼睛通红哑着声音喊“师父”。张清玄面带疲乏地朝他点点头,又看向张小凡身后的洛荷,道:”等为夫回来。”便踉跄着爬起来跟随那两位面无表情的天兵离开大殿,转身前与止步在张小凡身侧的惊羽交换了个眼神便又迅速垂了眸子掩过了情绪。
护送张小凡与洛荷回到望月峰,惊羽忙不迭拉着人躲进书房。洛荷把人都遣出了院外,才敢拉着张小凡的手小声安抚。
“师娘,师父他怎么可能存有毒害王母娘娘之心,一定是有人陷害他的对不对。”
“小凡,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你先别急,你师父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师娘,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惊羽……难道你也……”
惊羽与洛荷对视一眼,抿着唇角朝张小凡点点头,低声道:“最近南山不甚太平,魔教猖獗对天庭也影响不小……你师父他有圣命在身,被下放天牢不过是演给某些人看的一出戏罢了。到了——那处,自会有人照应,小凡你就别太过忧虑了。”
张小凡算是听懂了惊羽的话,只是想起师父被带走前落魄瘦削的身影,胸腔一阵郁闷。抬眼看去,师娘眼里也是一片绯红,紧蹙的眉心昭示这次事情并不简单。
与张小凡一同安抚住洛荷,惊羽踏着张小凡的脚步走入南院。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张小凡的小院,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以往张小凡口中那些娇贵的花草与伶俐的动物。但垂眼入目的却是嘴角下垂,一脸落寞的张小凡,只见他全然不复往日的活泼生动,惊羽心中钝痛,便也毫无兴致去欣赏这满园的景致。
他轻声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张小凡不甚宽厚的肩:“小凡,你——”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们都认为我道行不够法力微弱会扯你们后腿是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的是不是?师父他、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是不是……”
张小凡未等惊羽开口便连珠炮一般朝着那年轻仙君发动火力。他的语气虽轻音量也弱,但那张苍白的脸与通红的眼,伴着一字一句落入惊羽的耳惊羽的眼,竟像利刃一般缓慢又深刻地扎进了他的胸腔——惊羽有一瞬间的恍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脏,但却似乎感受到了所谓的“心如刀割”是何种痛楚。
惊羽一言不发眉峰紧蹙,他看不得张小凡歇斯底里的模样,便本能地伸出手臂把人紧紧按在怀里。那孩子还在他胸前挣扎,口中不再怒骂,却转成了呜呜咽咽的哭腔,似是想要强忍情绪,却又呼吸不畅只能张口喘气。
“小凡,此行凶险,大家商量过后选择不告诉你是不愿你被牵扯其中。我不能骗你说有十足把握能保你师父毫发无伤……但本座愿以这身仙骨起誓,若掌门此次有任何损伤,他掉一根头发我便赔你一根,他若是……若是遭遇不测……惊羽也——”他话未说完便被张小凡的手掌堵住了嘴,那人笔挺的鼻梁几乎与他的相抵,黑亮的眼浸在澄澈的泪中,散发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手足毫无章法地相互纠缠,一时竟不知是谁把谁禁锢于怀中。惊羽不敢乱动,便垂下眸子与他对视,张小凡颤抖着嘴唇讷讷:“不许乱说,师父他一定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一定要平平安安。”
惊羽点点头,力道柔和地拉下他的手,指尖落在张小凡光洁的额头,轻轻地为他拨开凌乱的发丝。他用拇指指腹蹭了一下张小凡不知何时咬出血丝的下唇,转瞬即逝的心悸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此刻正是夕照时分,金黄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二人身上,堪堪将那因为沉默而冷却下来的气氛消融掉一半。四目相对良久,两人都从对方双琉璃珠子一般的瞳孔中寻到自己隐忍的神色。而最先打破这段僵持的是一向更为自持的惊羽,他闭了闭眼,终于放弃一般从鼻尖叹了口气,低头将干燥的唇轻轻印在张小凡微蹙的眉间。
因为对方的突然靠近,张小凡下意识闭了闭眼,当惊羽的体温从额间传来,他不禁浑身一颤,瞪大了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唇带苦笑的年轻仙君。
“小凡,相信我。青云仙君宁负天下苍生也不愿负你,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掌门周全。”留下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惊羽抬手拂过张小凡神色复杂的脸,甩着衣摆转身出院。独留少年一人立在最后的一丝夕阳下,直到暮色褪尽,一室昏暗。
此次事发突然,又在王母寿辰当日,玉帝震怒,场面甚是难堪。南山仙居即日便陷入了纷纷议论之中。此事虽有内幕,但知之者甚少,而从外人眼中看来,张清玄被下放,望月峰便少了个顶梁柱。说得难听些,便像是只剩下张小凡与洛荷花孤儿寡母。不过几日仙居各处便流言四起,多得是唏嘘感叹。
惊羽自那日起便随着张清玄的入狱失了踪影。洛荷近日因心情郁结而食欲骤减,竟忽然病倒吓坏了望月峰一众,张小凡在此番境况下自然成了望月峰唯一的支柱。门中事务因有家人打理倒算是井井有条,但师父师娘不在,张小凡又毫无经验,要一个前日还窝在师娘怀中撒娇的少年今日亲自撑起整个门派,多少还是有点吃力,更别提众仙私下的指指点点。
这日为洛荷送去汤药看她服下后又安抚其歇息,张小凡摆手让身旁侍女放了帷帐,自己转过身又钻进了书房。书童为他挑了挑光线微弱的灯芯,一时间房内亮堂了许多。
张小凡呷了口茶递给身旁的人,挥手让人下去歇息。小书童显然犹豫了片刻,但见主人连目光都没有多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便顺了张小凡之意,悄声退出。
王母诞辰一眨眼已过去大半月,临近中秋,虽然张清玄不在,但该准备的事务依旧需要有人担待。这几日张小凡在门中长辈的带领下逐渐熟悉了日常工作,但毕竟是新手,除了处理事务,余下的闲暇都被他用来整理复查了。
合上账本,张小凡闭了闭眼才觉得眸中酸痛,有泪水渗出。料想是用眼太久眼眶干涩,干脆就头靠椅背闭着眼不动了。他的身体非常疲惫,精神也相当困倦,但心中有事,日头工作繁忙,这段时间张小凡都没有好好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