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彩应和了这句话。
屋里很热闹,很有过年的气氛,周宁生舔了舔嘴唇,还有羊肉汤的余味。他一个人走到了屋外,看着门外光秃秃的山坡,开始发愣。
春节过得很热闹,时间过得也很快。
爸爸妈妈走的那天,周宁生忽然很难过。
村里人说,这些年他爸爸妈妈在外面,混出点名堂来了。
他的压岁钱是一沓红彤彤的毛爷爷,村里其余小孩比不得,他们之前嘲笑他好骗,现在争先恐后地和他套近乎。
周延夫妇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眼神里流露出了羡慕,他们在城里,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大巴车开走的时候,周宁生没忍住,某个瞬间情绪上来了,也顾不得周围人都在看了。
他边哭边追着车跑。
边跑边喊——
“爸爸——”
“妈妈——”
周素彩透过后车窗,一直看着周宁生。瘦瘦小小的,拼命追在后面。
周宁生恍惚觉得,她其实也在哭。
爸爸妈妈走后,周宁生的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还是会放羊,放的是新羊。还是会听些骗人的话,但没有那么轻易会上当了。
他期盼的事,从过年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比如和爷爷进城。
城指的是隆昌县城。T市市区里的人觉得很落后的一个下属县城,在周家村村民眼里,已经是很不错的去处了。
从周家村到隆昌县城,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
县城里有海,好吃的东西也比周家村多,周宁生每月出来一两回,足够他有惦念了。
周宁生当时的梦想是,将来能去县城里住。
但他觉得,梦想毕竟是梦想,隆昌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正当他觉得住在隆昌县里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周延夫妇来接他们了。
他们这次来,是要带周老爷子和周宁生到C市的。
周宁生腰上系着一条红腰带,看着爸妈雇人搬空了爷爷家。
他们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
周老爷子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周宁生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忙着搬东西。
离开周家村的那天,周宁生手被周素彩攥在手里,绕过那条坡的时候,他停下不动了。
周素彩使劲拉了他一下。
周宁生指了指坡上。“沈姨。”
沈姨探出脑袋的时候,周宁生朝她挥了挥手。
“宁生再见。”
周宁生被周素彩扯着,一步三回头,最后他拉了拉周素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妈,我们能带沈姨一起走吗?”
—
周宁生曾经梦想能住进隆昌县城,但他现在住进了一个比隆昌县繁华百倍的城市。
他们家在C市,既有占据城市最中心寸土寸金地带的套房,又有市郊别墅区里几层高的别墅。
别人称呼他爸爸妈妈,都叫“周先生”、“周太太”。
家里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小妹妹,快两岁了,被包裹在小毯子里,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
周太太让周宁生抱这个小妹妹。
周宁生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她被喂得很好,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薇薇,叫哥哥,这是哥哥。”周太太笑眯眯地拉着周宁薇,示意她叫周宁生一声“哥哥”。
周宁薇抿着嘴不肯开口,有点不好意思。
周宁生看着很陌生的家,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他懵懵懂懂地觉得,周家村的人说得没错,他爸爸妈妈在城里混出了名堂,还是大名堂。
他成了市实验小学六年级二班的插班生,去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全班同学笑话了,因为他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他在周家村上的小学,全校只有两个老师,每天他要走五公里去学校,和同龄的几个孩子挤在小小的校舍里。
周家村小学,自然没法和C市的市实小相提并论。
周宁生满腹委屈地回了家,第二天周太太就气势汹汹地杀去了学校。
“什么货色敢欺负我儿子?你们配吗?!”
周太太到校领导那里一闹,周宁生在新班级的地位显著提高。周太太闹得很有底气,因为市实小的塑胶操场是他们夫妻俩出钱修的。
周宁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有钱的好处。
但钱不是万能的。
周老爷子来C市一年多,喘到了最后一口气。
他病了大半年了,撑不住了。
周宁生记得周老爷子咽气之前,一直念叨:“别烧我……回家……回周家村……”
显然,周先生把周老爷子的遗愿当放屁。前脚周老爷子刚咽气,后脚殡仪馆联系上了。
周宁生以为爷爷睡着了,只是要被带去医院而已。
他跟着抬周老爷子的人上了车,结果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客气地一把推下来。
周太太看见了,当即破口大骂:“你他妈摔坏了我儿子你赔得起吗?”
周宁生没顾上周太太关切的询问,他发觉到情况不对,挣开周太太还要往车上挤。
车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不留情面地将祖孙二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周宁生慌了,他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追。
车越开越远,他追了一段,拼命大喊——
“爷爷——”
“爷爷——”
周老爷子不仅被火化了,而且火化后骨灰盒一端出来,就在C市埋了。
周先生和周太太没什么反应,好像周家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周老爷子葬礼第三天,周宁生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周太太那么一闹腾,大家更不愿意搭理他了,有钱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周宁生恹恹的,一直到下午,别人都去做课间操了,他逃了操,漫无目的地四处走。
走到礼堂窗前,周宁生脚步停了下。
里面正在趁课间操时间举行朗诵比赛。
现在台上站的是个小女孩,穿着黄裙子,正在朗诵她选的作品。
“……”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周宁生原本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去上操。谁知停下脚步,无意听了一段朗诵,他觉得……好像心情更不好了……
他不知道那个参赛的同学选的是哪一首诗,但他觉得,这首诗,这一段就像是专门为他写的一样。
周宁生是哭着回教室的。
至于为什么哭了,他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T市的方言周围同学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像个外国人。有英语好的同学能说几串像模像样的句子,而他在周家村小学,连26个字母都还没认全。
他隐隐觉得,其实他爷爷走得很不甘心,其实他爸爸纯把他爷爷的遗愿当放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跟爸爸开口提爷爷的事情,因为他爸爸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就像刚刚那首诗里念的,是父母家的“新客”。
他看似回家了,实际上是没有家了。
周宁生在市实验小学插班了半年,六月,小学毕业;同年九月,升上初一。
初中三年,他认全了字母,普通话也标准多了。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周宁生依然晕血,每次学校体检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
沈姨以前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晕血。但他觉得,自己的感知越来越麻木了,很多以前在乎的事,现在对于他而言都无关痛痒。
四大名著,周宁生上高中前只读过一本——《水浒传》。只看了一点,没看完。
他读到了李逵母亲死的那一段。
周宁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最后干脆整本《水浒传》都弃了。
“我知道他要上梁山,他妈妈是个牵挂。作者要让这种牵绊消失,所以他妈妈要死……”周宁生跟沈姨交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