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如曲娘同娘亲一样,是她的贴身婢女,比她年长一岁,亦同府中仆人一样,俱签了身契。
青黛穿着碧色春袄,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小姐醒了真是太好啦,要跟我们玩跳百索还是扔沙袋,还是要绣绷子呢?我这就去准备。”
蝉衣着嫩黄色绣雏菊褙子,言行稍加稳重,轻叱了青黛一声:“就你贪玩,小姐大病初愈,能跳百索嘛。小姐方才走得太急,应带上我们才是,幸好平安回来了。”
姜珩朝她们嘘一声,示意她们止声,提裾,轻步往一院的主宅去。
她为谢照岚时,只知小姨夫妻面上相敬如宾,不知他们居家处得如何。方才见姜世洵瞧见候在门外的妻子,无半点愧疚喜爱,语气甚至僵涩,唯恐他们在闺闼中会越吵越烈。
醒来见到第一个人便是戚氏,待她如珠如宝,戚氏又是湖水一般的柔软性子,她担心戚氏被顽固爹气着。
在外面姜珩是头也不敢抬,在家中却是个小女王,主院仆人得见她鬼鬼祟祟摸进来,不敢吱声,由着她乱蹿。
姜珩猫腰穿过曲槛,沿墙,趴于窗屉下,隔一层薄薄窗纸,张耳偷听。
主屋内,潺潺流水叮咚飞溅。
“叫你凶我,叫你凶我,我早上快死了……”
姜世洵挽高袖,捉住戚氏一双乱蹬的脚丫,满脸委曲求全:“夫人不要乱说话。为夫这不是给你洗脚赔罪了。难为你教女儿去提醒我,我一时被义气冲昏头脑,没瞧出信中漏洞来。”
原来父亲在打水为母亲濯足,不过只在外人面前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势罢了。
闺中吵闹之音逐渐变调,姜珩面赤,不敢再听,安心离去。
其实,她的担忧未免多余。早听说,小姨父的执着不仅表现在他为官处事的正直上,对至今未产嫡子的戚氏,仍鹣鲽情深,拒绝亲友纳妾之议,院中唯有戚氏一人,忠贞不渝。
养病的时日里,姜珩将谢府与裴府,以及勒杀的耿紫月的下场,通过父亲和父亲的手下,剖弄了清楚。
竟不知在她错失世间的七天里,大江大浪,沧海桑田。
谢家祖父谢宗儒,与裴家祖父裴焕,二人皆都是举世闻名的开国元勋。
两家口头结姻的缘分,是还在追随炎太.祖抗元打天下时,便已定下。
元末年,洪朔帝接到斥候消息,元都防卫空虚,遂趁机举兵,令谢宗儒为左军前锋,裴焕为右军前锋,辅弼中军,分两路进攻宣德府。
谁知此乃元将诱鳖之计。为主帅的洪朔帝,及两路辅军皆被困于宣德城,为等待义军驰援,在城内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生存斗争。其中裴、谢两家互帮互扶,结成刎颈之交,后连洪朔帝都说,裴谢如他的伊尹姜尚。两家结姻之说,就是在那时定下的。
不过后来忙于战事,谢宗儒子女们各自长大定亲,待时局稳定下来后,两家祖父相来看去,只剩裴言昭跟谢照岚年龄相当,适合履诺结亲。
谢家祖父弥留之际,叮嘱儿子,待十一岁的谢照岚四年后及笄,便嫁与裴言昭。
谢祖父不能预知,自父亲掌管家族后,裴谢两家的关系逐渐走向冷淡。
这不是没有缘由的。
决裂的分歧点在于,前任皇帝永顺帝削藩,引各地藩王不满,其中一位藩王,也就是如今的隆正帝,打勤王旗号,起兵反抗。
起兵时隆正帝还是楚王,祖父的嫡女谢长袖,是楚王的王妃。
因这关系,谢家自然站在楚王这一边。
裴家则是拥护皇室正统的另一边,与谢家尖锐对立。
楚王起兵攻入京畿后,永顺帝得病晏驾,楚王以帝王规格丧仪厚葬永顺帝,并称从前在永顺帝耳边撺掇镇压他的均是乱臣,论罪诛罚。
裴家首当其冲,裴焕一系被尽数流逐蓟州镇蛮荒戍边。
裴言昭的祖父裴焕,父亲裴毅,禁不住边疆苦寒,均殁,母甑唤夏自戕殉情,仅剩祖母卢谷芝。
另三叔公家,曾有指过楚王乃窃国贼一说,也受波连,直系三代被罚至大同府戍边,境况不详。
裴家唯有裴言昭的大爷爷,裴啸一系不站党,逃过一劫,现子孙多有在朝为官者。
至此,裴家罪过抵完,裴言昭算不上罪臣,不过一介末流竖子。而谢家家主谢承英,仍瞧不上这个沦为军户的竖子。谢家助楚王勤王有功,楚王登位后,封谢长袖为皇后,授谢承英一等镇国公,爵位世袭七代。
眼看女儿谢照岚已及笄,谢承英对长辈定下的婚约缄口不提,反开始另觅燕京的青年才俊。
有一回,谢承英受隆正帝之命,巡视蓟州镇边防,谢照岚多番听闻父兄说起边疆风貌,好奇得很,便女扮男装,同父亲一块前往。
这一去,在无意间结识了裴言昭。
边境苦寒,路边能食之物皆不复存在。谢照岚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来的,却不想一路看到的是饿殍遍野,荒凉丛生。
路边有几位饥馁难民,为一块粗制馕饼大打出手,丑态倍露。
恰经过一座山峰山脚,谢照岚遇见一人一畜。
畜是一只皮色无暇的幼鹿,前脚蜷匍在地,澄澈的黑眸左右转动,灵气逼人。
在幼鹿旁边,是一个身着普通军装,却难掩俊逸的少年。
她一眼认定是少年在对幼鹿做什么手脚,致使幼鹿卧地不起!
“不许伤它,你这恶人。”谢照岚疾奔上前,仓皇责骂制止。
到了近前一瞧,不想却见幼鹿后腿正被少年绑好一个布结,在鹿腿伏卧的草堆旁洇有血迹。
他在给幼鹿治伤。
谢照岚脸唰的红了,垂头致歉:“对不起,我以为,以为你想杀鹿饱餐一顿。”
老实的话语逗乐少年。
他扬起一双勾人凤目,似真似假的唬她:“没关系。这是只母鹿,把它养肥了生崽,我能吃更多肉。”
“……”
第4章
谢照岚知,这头尚不及她腰高的幼鹿,少说还需豢养一年方能孕崽。而看少年的军装,显然这蓟州镇一带的普通列兵,何来闲暇照料幼鹿长大。
念及此,她竟觉眼前少年颇有几分胸中正,眸子瞭的气度,那双调侃的眸子温如月光。
生平未见过这样与她大胆说话的男人,胸腔,顿如槌击鼙鼓,重重跳了下。
后来随着跟父亲待在蓟州镇的日子里,她与少年偶遇数次,逐渐熟识,还得知双方定有婚约。
这个在山林间偶遇,一见倾心的男人,正是裴言昭。
对自己婚事,谢照岚一向不在意,也无能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然在得知订有婚约的夫婿是裴言昭后,她第一次为此感到欢喜,甚至延伸出期盼。
裴言昭同样喜她,希望能跟她履行定下的婚约。
后来,裴言昭应族召回燕京时,或她能随父去蓟州镇时,两人都会想方设法偷偷见上一面。在屈指可数的见面次数里,裴言昭使出了层出不穷的哄人手段,会给她折绢花、捏黄胖、写情词。
在这断断续续的悉心维系中,她一等裴言昭,就等了将近三年。
被视为罪臣的裴言昭想往上爬难如登天,他从一普通军户升到百户长时,谢照岚年已十九。拗不过她的执着,谢承英不敢再耽误女儿的年华,只得妥协,同意女儿低嫁,跟裴言昭终成眷属。
现在,裴言昭除被封为二等侯爵,还从百户长升到了千户长。
据姜珩所打听到,靖宁侯是一个无封地的虚封,顶多加持百石岁禄,军官官职也只从百户升到千户,升了一级。
当然,皇帝不能对诛杀自己岳父、他舅弟的人大肆奖赏。
在这场谋判案里,裴言昭提供主要证词,兵部尚书窦邯为辅,三司确定定案,隆正帝听之。
至于耿紫月,便是刑部尚书耿成旭的妹妹,因为杀了人,难逃法网,据说审判结果是,耿紫月妒忌谢照岚,想做裴言昭的正妻,念及谢家都成了罪臣,杀她一个不多,遂胆大妄为将她勒死。
最后也被判死刑,耿紫月在刑部去她家抓人时,就自缢在了闺房内。
耿紫月跟裴言昭有过往来吗?为了他不惜杀人?
裴言昭是指证她父兄的主供,同行同归的窦邯又是什么角色?
想起窦邯,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皇戚,乃窦贵妃的二弟,四皇子怀王赵景熙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