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尹大人。”姜珩附议,费力蓌拜以表答谢,继而在衙役搬来的官帽椅上落座。
裴言昭轻甩开把玩的禁布,轻嗤:“定本侯的罪,还要等三等四,无聊至极。欲加之罪何患人多?人来齐了,有何脏水尽管泼过来。”
刑部尚书耿成旭倒不恼,和事佬的模样说着浇油的话,隔岸观火的口吻:“侯爷莫气,你有何冤屈且待我们分辨。姜御史也莫怕,今天三大刑司的头儿都到场给你撑腰来了,你想弹劾什么随你畅所欲言。”
姜世洵忿忿瞪一眼裴言昭,从广袖中抽出一封信笺。还未出言弹劾,姜珩陡然站起,抢先道:“爹,你是因我病急糊涂了,这不该由您来弹劾,您只是来送疑证的。”
耿成旭脸色微变:“大胆,姜家小儿,府尹容你歇坐已对你施了厚恩。你一介女子岂能插口公堂之事。”
姜珩病未愈,站了一会儿脚跟打颤,扶撑椅背:“回尚书话,我站在这,不以女子身份,而是以姜家子孙身份。我爹因我的病神魂颠踬,他的话分量极重,一弹劾势必要惹出不必要不确定的祸乱,于子于臣,我出言提醒并无不对。”
耿成旭充耳不闻,脸色阴沉,看向姜世洵:“姜御史,你难道是白白叫大家来这一趟吗,关于靖宁侯剿杀谢氏父子的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世洵认定的事情,脑筋还不周转,摊开信纸,犹疑的扫视。
“匿名信不敢出示姓名,又知战场详尽,唯唯诺诺不像军官所为,此为第一大疑点。上面供有前军前锋周邢台的证词,然战事后周邢台落为残疾,辞职回乡,其词暂无法当面对质,此为第二大疑点。上面多方将士的证词,大都与查无所证的市井流言颇为相似。此为三大疑点,”姜珩绵绵不绝开口,气力不支,抬手拭汗,对神色已动摇的父亲再劝阻:“爹想要还姜家一个公道,尽可将这份残缺罪证交给刑部,他们有专业人士去查证,不也跟爹追求公正的道路殊途同归了?证据不全的弹劾,等同于诬陷。”最后一句,姜珩声若蚊蚋的提道。
这就是监察御史权重位低的原因之一。一旦弹劾有误,罪责加倍。一介七品官员,革了职影响也不大,若是一二品大员,牵连会甚广。
之前父亲也有弹劾有误的时刻,仗着圣宠,罚俸挨板就抵过了。然这回有关谋判,兹事体大,一旦有误,恐遭送信的有心人反扑。
姜世洵听了女儿一席话,来不及细究她的转变,却颇感有理,他一时为谢家满门忠烈惨死感到愤懑,只想到若自己弹劾,会加大对裴言昭的审讯力度,然一听女儿分析,这封信笺漏洞颇多。
姜世洵背凉且耿直,二话不说,捧着信笺往前跨走,直截了当的交到了刑部尚书耿成旭手上:“那就麻烦大人了。”
犹如接住一个烫手山芋,耿成旭心惊肉跳,恨不得将信纸丢回去:“姜世洵你什么意思,大费周章的把我们叫来,就撒手不管了。”
姜世洵凝思片刻,学以致用:“我女儿以晚辈身份来劝诫,不无道理。我以普通子民身份上呈罪证,也合规章。麻烦各位了。”
耿成旭紧咬牙槽,犀利的目光一转:“好个姜小姐,从前不识大名,不知你这般识大体……为替裴侯爷脱罪,不惜拖着病体来到公堂,申辩罪证疑点。”
姜珩咂舌,细细想来,她提醒父亲不要弹劾反而是最后小声对他所言,先前掷地有声的话语,说是为裴言昭辩罪倒更合乎情理。
宗人令和大理寺卿并不拘于这些小节,相继站起来,赵本初说:“既然姜御史把事情交给我们处理了,我们就借府尹之地,去内堂商议看看。姜家小儿,不许再跟来了。姜御史和裴侯爷,请一同移步内堂。”
姜世洵对女儿说了句让她快回家去,便跟入三堂。
裴言昭不慌不急的,走向姜珩,长身玉立,眼角上翘的凤眼透着玩味,托手行礼致谢:“多谢姜小姐在病榻缠绵之际,还惦念我裴某,特意赶来为我申辩。”
姜珩额角突突,尽量维持表面平静:“实话而已,剩下的还需三司查办,我的话无关紧要。”
裴言昭幽邃的视线逡巡在她透着不正常绯红的脸颊之上,语气似透着一丝关心:“剩下的事就不劳姜小姐为裴某操心,多保重身体。”
谁为他操心?这人厚颜无耻到极点。
“裴侯爷还在闲话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把厅中椅子撤了,挡路!”回杀的耿成旭吩咐道。
骤然不察,姜珩扶住的椅子被拿走,她失去了依仗,犹如抽了脊梁,竟不稳踉跄,失重前栽。
见女子朝他扑来,裴言昭眼疾手快的伸手去接,圈住一截纤纤细腰。
裹了一层厚绸春衫都显羸弱。
“小姐小心。”
他垂眸睨视女子,眼底闪动意味不明的碎光。
第3章
被这人气息逼近,姜珩腹胃涌上一丝呕感,急忙挣脱,避之若浼。又感举止激进,她在勉力站稳后,迟钝而不情愿的道谢:“多谢侯爷,我无碍。”
裴言昭往她空无一人的身后淡觑了眼,便着手解腰间宝剑。
他并未亮出刀刃,却听面前人侯间发出一声短促惊惶的呃息,纤影复晃。
眼底闪过嘲弄,裴言昭快速的出手,扶了她手臂一下,继而奉上带鞘佩剑:“无暇护姑娘离开,愿以剑为杖,你拄着它离开吧。”
他断定,这样羸弱娇脆的小姐,不可能独自前往,只不过二堂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她的侍从应在一堂等候,故借剑。
说完,裴言昭将剑身轻靠于她无动于衷的手边,旋即转身往隔门疾走,入三堂议事。
姜珩确体力不支,便托剑镡为支撑,挪到衙壁边。
改扶了墙,姜珩低头,瞥见红缨短穗,目光一寒。
这把随携长剑,上面极有可能沾染了自己父兄的血。
姜珩费劲抬起重剑,横在身前,寸寸拔出。
银泽如镜的剑面倒映她一双冰冷的、黑浚浚的眸子。
下一刻,一柄一剑被她狠掷于地,交错凌乱如废铁被弃于墙角。
姜珩扶墙而出,去外间等候姜世洵。
姜世洵只被叫去问匿名信的由来,后续的盘审他不参与,片刻功夫就出,在一堂大堂见到女儿,惊讶过去,上下流眄:“珩儿,你不是得了重病吗,爹早上走那会你还烧得糊糊涂涂,这会怎么能下床,还跑到公堂上来说这样一番话。”
是啊,若不是这具身子病重未愈,何至于站都站不稳,频频在裴言昭面前出丑。
姜珩反指:“您惹了娘生气,说她对娘家姐姐的案子置之不理,娘哭了,我就过来了。”
姜世洵一阵语塞,转叹:“谢家,太惨了,真是太惨了。他们好歹从前,也为大炎朝立下不朽功劳,说灭就灭了。唉,我们先回家。”
这大概是臣民与天子的区别,百姓会记住镇国公府的好,无法相信镇国公的叛变。对天子来说,功高只是盖主,一次犯错足以抹杀全部。
谢照岚死时,谢家的事情还未完全尘埃落定,她现在亦不知真相如何。七日过去,裴言昭已拜二等侯爵,不服缟素。这几天里,想必她能打听出最后结果。
姜世洵陡然停下,搀扶着他的姜珩跟着顿足,面泛疑惑,遂循着爹爹绞结的目光望去,那视线微偏,落在挨鼓楼右侧一座八角凉亭之上。
鼓楼左边设立荆善亭,内置牌坊,揭孝子顺孙义节夫妇于壁,以寓劝善。
相反,鼓楼右侧则为申明亭,凡作奸犯科纨绔风流子弟皆题于壁,引以为戒。
姜家氏族做官的不少,口碑中等,唯有二伯父家的次子,姜珩的四堂兄姜武,乃口碑极差之末流,被充晋江府卫所军户,为屯田军。
姜武年少轻狂,气冲如牛,常与人斗殴,贫贵不分,是申明亭上的惯犯,让整个姜家头疼的毒瘤。
因此姜世洵就连看一眼申明亭,都这般发愁。
未时初,父女二人的轿辇抵达朱雀街尾,戚氏绞着丝帕,立在府门前不知等了多久,姜世洵下了轿快步过去,面色岿然不动:“站着作甚,一块进去吧。”甩袖先行。
戚氏吩咐人照看姜珩,随即先随丈夫去。
蝉衣和青黛两个丫头立即上前伺候着,一左一右侍立在姜珩侧畔。